一天的劳作终于结束了。我从麦田里走出来,小心地坐在田垄上,从陶罐里倒了满满一木杯凉水,敞开喉咙痛快地喝下肚去。清凉的水顿时消除了劳作造成的燥热。我伸展四肢使劲伸了个懒腰,深吸一口气将胸膛撑得鼓鼓的。吐出热气,我感到那种劳动过后特有的舒适感正在从身体的深处慢慢向全身渗透。
结实的麦穗在轻风中摇荡出奇妙的波纹,滚滚麦浪令我感到赏心悦目。风儿将麦田的清香和泥土的热烈气味拂入我的鼻孔,我怀着吝啬的热情,一点点享受着它们。又是一个丰收年啊,地里呈现一片生机勃勃的健康绿色,每一茎麦穗都沉甸甸的。我感到极大的满足,快乐如同热热的泉水在我全身流动。
马上就要大忙特忙啦。收割麦子是头等的大事,也是最累的,之后得赶在商队到来之前把麦子打出来。先将那份与口粮数量相等的应急储粮交到围绕着高塔塔基建造的半地下式公共粮仓里去,然后将口粮储存到自家地窖的大瓮里……每次麦收后不多久,商队成群结队而来。这时可以用富余的麦子和上年用余粮酿的酒来与商队交换所需要的物品,诸如布匹、奶酪、金属工具、调味品等等。最令人惊叹的是文明发达地区所制造出的种种东西:比如计时的钟表、效力极强的医疗药品、高效肥料之类……贸易会结束,还有得忙:家里果树上的果子要收获下来并制成果酱或果干,菜地里的蔬菜成熟了要收获储藏,沼气池也要清理,将发酵后的残渣掏出还田,再将切碎的秸秆撒进去,为家禽牲畜准备过冬饲料……这一切都是我和父亲的责任,而母亲则要为我们做饭,绘制、洗涤衣服……一年到头也累得够呛。在我们这小镇,男人们的力量化为汗水洒在了泥土里,女人们的青春在操持家务和养儿育女中消磨了……这就是生活,我们必须付出一生的艰辛才能维系它的正常存在,镇上的四千个家庭都是这么过的,这种忙碌却自给自足乐在其中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三百多年啦。
我将头使劲向后仰,观望我们这小镇的保护神–高塔,白色的圆柱形的高塔宛如一柄长剑,插在蓝色的天空中。
就是它保卫着我们的这种生活。这座-百多米高的白塔是三百多年前我们祖先修建的,真该感谢他们的远见。当年他们这群救生主义者认定世界性的毁灭战争已不可避免,于是选中了这片土地,修筑了藏身之所,尽可能地储存了物资,为将来能在战后混乱的世界上生存下去而做着准备。大战过后,劫后余生的他们立刻着手修建这座久经他们设计验证的高塔。至于那一场疯狂战争的爆发原因,已经随着早已崩溃了的文明消失在了时间的洪流中,搞不清了,也没人关心了……据说极为辉煌的过去现在已无人愿意问津,但是先辈们所说的一句话却穿透时空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来:"生活理应是轻松而幸福的。"
最后,历经千辛万苦,这座白色的高塔终于坚固稳当地站立在了镇子的中央,于是他们终于拥有了一个世外桃源,可以在这乱世之中安全地生存下去了。这是因为在高塔之顶的圆形望楼里,有一台能摧毁一切的制造死亡之光的机器,还有一双昼夜观察监视四周情况的不知疲倦的眼睛。高塔履行使命的原则很简单:以塔基为圆心,方圆半径五千米以内即为禁区,外来者进入即杀!
高塔的威名如今己远播四方,路过的旅人无不敬畏地绕道远行,但每年总还是有那么一些笨蛋有意无意地置高塔的原则于脑后,结果无一例外地被死光劈杀。他们中有些人确实不是存心来碰运气的,这些人死得稀里糊涂,但高塔是不管你有何理由是否冤枉的,它铁面无私冷酷无情,只知进者必杀!正因为如此,每年贸易会的情景甚是有趣:双方聚到那道一米宽一直不能长草的"生死线"旁,互相展示各自的货物,彼此展开侃价战。买卖谈成之后,双方各自向对方抛出绳索,将对方的绳索系在自己的货物上,然后彼此一起同时将对方的货拽过来。交易一般很公平,据说很久很久以前发生过几起奸商拿了我们祖先的粮食却又耍手腕把已卖出的货物又拽了回去的事,不过这种事已经久远得成了传说,因为那些奸商都被我们的祖先一枪击毙了,从此再无人敢贪这种小便宜。至于我们,从来没有耍过赖,因为多余的粮食在我们这里并没有什么用处,不用于交换就只能任它烂掉。
我举目环视这片我们世代生存的土地,只见目力所及之处全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和草地,就在这横无际涯的绿色海洋里高塔保护着一个直径一万米的伊甸园。说到选址问题这里实在妙不可言。土质就没得说了,水也不成问题,随处都可以打出井来,并且还有一条小河横贯小镇。有了这两样,生存就有了保障。自然条件也好,灾祸很少,地质构造也稳定,使我一直没感受到传说中的地震的可怕。
以高塔为圆心半径约九百米之内,是居住区及仓储区,那儿每户都拥有一座配有牲口棚、沼气池和地窖的两层住房,人们就在那儿一代又代地重复上演人类的生存之戏。居住区外是耕种区,田地一律每人五亩,绰绰有余了。介于居住区和耕种区之间的是果树林带,每户都拥有果林的一部分。我们所需的生活资料绝大多数都由田地和果树提供,当然,你得凭力气去换取。
我躺在被阳光晒得热烘烘的土地上,双手枕在脑后,仰望没有一丝云彩的蓝天。满眼温柔的蓝色令我惬意地微笑起来。我很高兴,我很快乐,因为我有力量换取幸福的生活。我从小就随父亲操持农活,两三年前我就是公认的一流种田高手了,而在这里只要能种好田,生活中就不会再有恐惧、忧虑以及压力了,所见到的将只有明媚的阳光……我的心脏开始发热。我知道当情感袭来之时理应好好利用它,于是我随手扯了根草叶叼在嘴里,将思绪移到了水晶的身上,回忆着,思索着。
我很爱水晶,因为我一直觉得她是个特别与众不同的女该儿。我们从小就和许多孩子在-起扎堆儿玩,水晶总是吸引着我的视线。我常常专注地看着她,一看就是好长时间,而别人干什么我都不在意,除非与她有关。我很早就问自己这是为什么?水晶确实漂亮可爱,但她独有的魅力显然并非源自容貌,她所发出的魅力可以轻易直达我的心灵最深处,使我怦然心动,而别人谁都不行。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后来经过认真的观察和分析,我渐渐地发现这女孩最大的特点,是她的感觉力和想象力超群,她可以轻易地从世间的万事万物中将美信手拈出,仿佛小至草叶露珠大至蓝天云朵其背后都蕴藏着妙不可言的美好世界以及撼人心魄的浪漫故事。这个世界攫住了我的心,令我无限向往无限留恋,所以我一见到水晶,心跳就不规则起来……我渴望能一直和她在一起,因为那样我才能完全拥有一个美好的世界。若能娶到这样的女孩子,我这辈子还奢求什么呢?我无比真切地意识到:我爱她,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让她成为我的妻子……为此我想尽办法接近她。
……情绪高涨了片刻之后趋于低落,苦恼占据了我的心。这两年来,我和水晶之间出现了危机,这让我苦恼,然而她却没有意识到,因为这危机的根源,就是她的理想。我非常地爱她,所以我尊重她的理想,于是这两年我尽力忍耐着,一直没去尝试向她摊牌。结果这两年我是在焦躁不安和惶恐的陪伴下度过的,而且危机还在扩大,我不知该怎么办,时间似乎已不多了……
我双手撑地站了起来,吐掉嘴里苦涩的草叶,握紧了拳头。我决定了:去向她摊牌吧,勇敢些,别再犹豫了,我只有全力尝试劝说她放弃她的那个理想,这是我避免失去她的唯一机会。
每一次从田里回到居住区,我都可以看见小镇的心脏–广场。我凝视着此刻几乎空无一人的广场,脑中浮现出了农闲时或节日这儿举行歌舞集会时的热闹场面。那时镇长会取出那个神奇的黑匣子,播放歌曲给我们听。只要将那些光闪闪的碟片儿放一张进黑匣子,它就能播出几十首歌曲,当然,还得有高塔提供的电才行。从小我就喜欢听那些歌儿,喜欢得直想掉眼泪。那些歌儿都是我们祖先的那个文明创造出来的。虽然大部分歌曲所用的语言在今天早已消逝,我们不可能再理解它们所表达的意义,歌中流淌着的是我们不知道的故事和不曾拥有的人生体验与感觉,这令人感到怅然和伤感。但是,它们的旋律能引起我全身的每-个细胞的共振,使我能抽象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这些歌曲具有和水晶类似的力量,可以唤起我心中的美好情感。
将目光从广场收回来之后,我踏着居住区平整的石板路面向图书馆走去。
五米宽的街道干净而整齐,右边是最里层的住户,左边就是环绕着塔基修建的仓库之类的公共建筑,图书馆亦在其中。水晶此刻很可能就在图书馆里埋头苦读。水晶可不是那种什么也不懂的傻乎乎的天真少女,她是一个将知性与感性和谐地集于一身的女性,从小就爱看书和思考。
我轻轻推开阅览室的木门,木门吱一声为我而开启。
室内空无一人,老旧的桌椅还算整齐地摆放着,大多数上面都躺满了灰尘。现在仅靠父辈言传身授即可轻松应付生活,谁还耐烦看什么书?只有那些天性不安分的人才来这儿消磨时间,水晶就是其中的一员。就是这间不太大的房子占去了水晶那短促生命中的很大一部分时间。这图书馆里堆着数千本书,每-本中都充满了疑问,也许我们要再过三百多年才能知道答案,水晶她又何必坚持这种无望的探索?水晶的问题就在于她的心灵无法安分守己,想得太多了。要知道,宇宙广袤无垠,世界复杂无比,试图把一切问题都琢磨透,只会自讨苦吃。这丫头……
我静立于寂寂然的阅览室中,凝视着从窗口射进来的光柱中浮动的灰尘粒子,耳朵捕捉着楼上的声音。一分钟后,我认定此刻没有人在图书馆里借书,那么她一定是在望月那儿听他"传教"了。这让我很不高兴。我不愿意到望月那儿去,但此刻也没别的什么办法。于是我退出阅览室,轻轻关上木门,向果树林子走去。
望月的演讲会,全镇闻名。他总是在果树林子的固定地点不定期地举办这种演讲会,宣扬着一个异常危险的思想,那就是:我们应该跨过那道"生死线",到外面的世界去!
望月这个人,可以说是全镇年轻人的首脑。他从小就是个野心勃勃喜欢哗众取宠的人,总是在竭力谋求着孩子们中的领袖地位,他不能忍受谁给予大家的印象比他还强烈。平心而论他还是有些天赋的领导气质的,所以半大不小的时候他身边就聚集了一批一摸猎枪就热血沸腾的少年。这伙人厌恶种田,整天跟随望月扛着枪在镇子的闲置地里四处射猎,把野兔狐狸和各种飞鸟打得浑身是洞。
我不理解他们,我对枪和杀害小动物都没多大兴趣,对我而言种麦子要有趣得多,看着麦苗一点点长高并最终结出饱满的颗粒可以令我获得相当的成就感。不过那时我对他们也仅仅只是不理解,还不怎么厌恶。
等望月在演讲会亮出了他的主张之后,我对他的厌恶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他的荒谬危险的主张令我震惊,而他讲得天花乱坠的理由又令我恶心,我知道他真正的动机是什么,他在撒谎。我觉得这人心理十分阴暗。
然而不幸的是,水晶居然赞同他那荒谬绝伦的主张!
两年前的某一天,水晶突然异常激动地向我宣称她的思考有了重大突破!她说她发现了我们这镇子的不正常不自然的地方,即:我们的镇子居然可以不进化!那段时间,她像着了魔似的一有所悟就向我陈述这镇子没有进化的具体表象:三百多年来,小镇上的生活几乎完全没有变化,商队带来的商品品种越来越多,可我们只有粮食;这小镇没有历史,每一年都没有什么不同,人们昆虫一般生存和死去,什么也没留下,没有事迹,没有姓名,没有面目,很快便被后人彻底忘却……镇上的人口很早就恒定不动了,一切都和谐无比,尤为奇妙的是没有一个人违背清苦淳朴的民风放纵自身的欲望……她说小镇与整个世界很不谐调,说我们的小镇已经凝固在时间的长河里了……
于是我花了很多时间仔细琢磨进化的涵义。但凡水晶所关心的问题,不管我是否赞同,我想我都应该至少努力弄懂,因为这将有助于我了解她。可在我尚未彻底领悟之前,她就已经和望月走在一起,加入了他的团体,开始为将来的出走做着准备。这让我惊恐和焦虑。不论是谁,一旦跨过了那道生死线,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高塔是分不清进入者究竟是不是在镇上出生的土著居民的,反正只要是从生死线外面进来的统统格杀勿论!小镇建成三百多年来,还从未有一个人走出去过。但现在许多年轻人都赞同望月的主张。我无法理解他们那要出去的强烈愿望,我无法像他们一样轻松地视那铁一般的禁忌如无物,每次靠近生死线,我就不寒而栗,我害怕失去我的土地,我的麦子和我自食其力的生活。
刚进果树林子,我就听见了望月的声音,真令人讨厌。就是这个人偷走了我的水晶。他还在撒谎:"……我们浪费了多少时间和机会了?三百多年前,大战刚刚结束之时,这颗星球上星散着成千上万的文明残余势力,可现在它们大部分都消失了。大的文明势力吞并小的文明势力,这势所必然乃是铁的规律!将来的世界必定将为它们其中的某一个所独占或被几方瓜分。创造历史的只可能是强者,弱者只能充当铺路石……我们本来是有机会加入强者的行列甚至凌驾于其上的!当初我们的基础相当好,有六千人,还有大量的武器、机械、优良的粮食种籽,这些资本本可以供我们迅速扩大居民人数和势力范围的,但祖先们却将它们消耗在了这座莫名其妙的高塔上。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祖先们只看到了乱世之中安全的重要性,却完全忽视了发展!真是可惜!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若想不被别人吞没,只有拼命发展、壮大,抢先吞了别人!这片平原的面积起码是我们这小镇的一百倍,如果当初一开始就放手发展的话,现在我们的势力早遍布这片平原了,人口起码也有三四十万了,这样我们将成为这颗星球文明复兴过程中的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我们将成为历史的一个重要部分!可是看看我们的现状吧:苟且偷安,用压抑发展来获得安全。这是没有出路的!若不迈出这镇子,我们就注定只能是一支无关紧要的弱小势力,不可能有大作为,只能处于整个世界的风云变幻之外,听任潮流的摆布。最好的境遇,也不过像块石头似的呆在原地,被时代越抛越远……这就是我们的命运。你们甘心成为历史大潮中的一颗无足轻重的小石子吗?如果你们不愿意这样,那就请跟我一起走出这没有前途可言的小镇,到外面的广阔天地中去!请相信这是我们得救的唯一途径。高塔总有那么一天将不能保护我们,那时肯定将是我们的末日!这种时刻可能很久才会降临,也可能一分钟之后就会发生!时间无比珍贵!让我们马上行动吧!我们先要在平原上站稳脚跟,然后发展、壮大,建立军队,向外扩张、占领、征服、攫取……"
他说到这儿时,我已经坐到了水晶的身边。她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双肩上,亮闪闪的眸子格外漂亮,可惜我从未彻底知晓这一泓秋水之后所隐藏的一切。
于是我用右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右肘。"走吧。"我凑近她的耳边轻声说。
"他还没讲完呢。"她说。
"几年来他一直讲的就是这些个玩意儿,你还没听够啊?走吧,我有话跟你说,很重要。"我撺掇着。
她低头犹豫了一下才说:"那好吧。" 说完她就马上站起了身来。这女孩从小就是这样,说得出做得到。
我急忙也跟着站了起来。这时我看到望月的目光向我们移来。于是我面带微笑冲他潇洒地挥了挥手,说:"您慢慢忙着。"在转身的最后一瞬我注意到了望月眼中一闪而逝的不悦之色。我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我喜欢看他眼中的这种神色。
走出果树林,阳光又将我们笼罩。天边的云彩鲜艳得直如节日舞会上的鲜红果汁。有水晶在我身边,夕阳的气势令我无法抵挡,我心神震荡,认为天堂之门已为我开启。我看着身边微微低头随我一同前行的水晶,只觉得她美得令人头晕目眩,夕阳的鲜红光芒笼罩中的她,宛如正在火中行走的仙女。我觉得此刻我就是在天堂中漫步,我真想和她一直走下去,永不停步!
水晶的问话打碎了这美好的寂静:"哎,你想说什么啊?"
是啊,我想说什么呢?我想说,我很爱你啊!我想说,放弃你的理想,嫁给我吧!可我没有胆量这么直截了当地说。
十秒钟后,我找到了话题:"你觉得望月讲得怎么样?" "不错。"她说,"他的口才很好,年轻人都爱听,也很有道理。"她的口气比较随便,听起来她似乎对望月并没什么特殊的感情,这让我高兴。然而她仍然赞同望月的主张,这又让我着急和害怕。
"你们真的……要走吗?"踌躇了一阵我终于小心翼翼地问,"我是说,你们真的要离开这镇子吗?"
"是啊,"她随口回答,口气就好像这事如同日出日落一般理所应当势所必然。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走?这镇子不好吗?"我说,"你们为什么不喜欢这里的生活呢?为什么要抛弃小镇?"我将这两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不解与迷惘向她倾诉了出来。
"因为它不能进化。"她干脆利落地回答。
"为什么一定要进化?"我立刻追问。
"因为整个世界都在进化,一切的一切。我们作为其中一部分,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进化,对吧?"
她说得似乎合情合理,我的脑子转得又不怎么快,一时只好沉默。
"在这个不正常亦不自然的镇子上生活,我们真的能无忧无虑没有烦恼吗?"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眼睛,那黑幽幽的瞳仁宛若深不可测的池渊,"这镇子唯一的失衡之处,就在于我们的心理。在小镇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生活中,我时常感到心慌意乱,经常因为空虚而伤心。我眼睁睁看着时间一天天地流逝,生命一点点地离我远去,而我却连自己为什么而生又为什么而死都弄不清,只能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消耗生命,这让我一想起来就惊恐不己。为了找到我的生命的意义,我一定要走出去!"她很动感情地大声对我说。
"可是你能肯定出去之后一定能找到你所渴望的那些东西吗?"我低声说,"或许你什么也得不到,只是徒然地失去了一切!这值吗?"
"我可以肯定我一定能找到一样我们这儿没有的东西。"她说。
"什么?"
"希望。"她说,"我们的镇子里没有希望。不进化就没有未来,一成不变的生活将一直持续下去,最终的结局就是望月所说的高塔不再保护我们……有了希望就有了一切,可我们这儿却没有希望……"
"可这儿也没有绝望!"我大声说," 别听望月的胡言乱语,那个最终的结局离我们还极其遥远!这镇子还有足够的存在时间供我们度完余生,至于我们死后的事,已与我们无关,我们何苦惶惶然不可终日?外面是一个凶险的世界,以邻为壑就是那儿的人们最基本的生存原则,在那里人们互相伤害,纷争无休无止,一切都纷乱不堪。这也叫有希望?你没听过商人们所讲述的那些故事吗……"水晶的头缓缓低了下去,看上去这是因为她在心中无法否定我所说的事实。这让我倍受鼓舞。
"水晶!"我乘胜追击,"不要再考虑什么意义不意义了!意义那玩意儿纯属子虚乌有,千万别被它迷了心窍……你不要再和望月那帮人搅在一起了。那混蛋讲的倒是天花乱坠头头是道,但他在撒谎!我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才不在乎什么进化不进化意义不意义哩,他真正要的是权力!是的,权力!我们这小镇上没有权力,社会是靠成年人自觉克制自身欲望来平衡和维系的,镇长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这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权力。而望月这人的权力欲又特别强,所以他才狂热地鼓动大家出去,一出去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没听见他要干什么吗?他要征服要掠夺要扩张要杀戮!天哪,你怎么能追随这种人?他不是你志同道合的朋友–"
"这不重要。"她平静地说,"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理想。我追求生命的意义,望月追求权力,别人也许在追求着别的什么东西……各人的具体理想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大的目标一致,那就是走出这镇子参与进化。眼下这个目标最重要,为了拥有足够的勇气与决心,我们必须相互依靠相互激励。只要一出去,我们就都能找到实现各自心中理想的希望了……"
"那我呢?"我脱口而出。
水晶怔怔地望着我的眼睛。
"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不想再拐弯抹角了,"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儿,对我公平吗?水晶,你想过我吗?你在意过我吗?我……我是多么地爱你啊!几年前我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每一次见到你想到你,我的心都直发颤,就是这种感觉,错不了的……别走,留下来吧……和我一起生活……嫁给我吧!我、我会种地,我是一流的种田好手,我能让你过上轻松幸福的生活……"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我的双唇和牙齿在剧烈地颤抖,全身也抖得厉害。
但是水晶却垂下了双眼,我看见她的双颊开始泛红。我们之间陷入了沉默。这时夕阳开始冉冉没入地平线,黑夜的影子己悄然显现。
良久,她缓缓抬起了双眼:"阿梓,谢谢你送我回家。"
她就这么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的身影很快消融于了浓重的暮色之中,看不清了,不见了……她走了之后好久,我仍旧伫立在原地望着她身影消失的地方。时间仿佛已经死去,我的思维凝滞了,全身不能动弹。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黑夜彻底占领大地,家家户户的窗口摇曳灯光的时候,我才如梦初醒。我索然无味地呆立了一阵子,终于迈动沉重的双脚,向我的家走去。
一转眼麦收时节到了。
这是段忙碌的日子。家家户户的主要劳动力都得手挥镰刀汗如雨下地下田收割;而女人和老人则要在家忙着烧水做饭清理晒场修理农具,搞好后勤。每一个人都忙得不行,时间是不等人的,迎接商队可以说是一年中的头等大事。然而我爱这段日子,爱这种充实的劳累,以及期盼商队的兴奋。
商队的到来,带给了我们缺乏的盐、油料、洗涤用品、布匹之类的必需品,还有许多构思精巧可以帮我们在生活中投机取巧但却并非必需的奢侈品,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惊人的坏消息:北方的"黑鹰"部落由于今年遭遇罕见旱灾,整个部落有组织地集体南下,准备以劫掠农庄和城邦来渡过难关。他们已经荡平了两个村庄,初步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像这样红了眼豁出去了的流浪部落,即使是强大的城邦也惹不起,他们就像瘟疫一样,谁碰上谁倒霉。
然而令我们吃惊的是,商队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这个黑鹰部落对我们这个小镇兴趣最浓厚!
同样令我吃惊的是镇上的长辈们似乎对这消息无动于衷,他们依旧若无其事地干活、吃饭,和商人们侃价、交易。我知道他们见过更大的场面,但是我没有,我想像着漫山遍野饥饿的人群冲过来的场面,心里直打鼓。
这支商队走后,一直没有新的商队到来。小镇在平静安闲之中打发了十二天的时间。这期间人们不急不慢地各忙各的,似乎完全忘了有可能逼近来的危险。镇长甚至举办了两次歌舞会,像往常那样用娱乐来调剂小镇单调的生活气氛。这两次集会我都去了,依然在震撼人心的歌声中尽情享受着生存的幸福。但是到会的年轻人明显减少了,水晶也没有露面,对我而言舞会上没有水晶气氛就平淡了许多。
第十三天,随着初升的朝阳,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黑压压的人影。
不一会儿居民区的街道上就站满了人,人们翘首等待着塔上拥有望远镜的观察员通过广播传达的观察结果。
随着黑鹰部落一步步逼近,有关它的基本情况也逐渐清晰了:这个部落人数在二万六七干人左右,最前方是约一千名壮年男子,均全副武装;中间是由牲畜或人力拉拽的辎重车辆和妇女儿童以及部落主力武装;最后又是一千武装男子。以他们的前进速度,下午四点左右即可抵达生死线。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部落中老年人不多,看来他们已经妥善处理了这些"拖后腿的包袱"……
镇长的命令下来了:全镇成年男子全部自备武器前往各家的果林区,组成最后一道防线,以防万一。
上午的剩余时间里,我和父亲在家中仔细擦拭我们家的那两支猎枪上的黄油。
黄澄澄胖乎乎的子弹油腻腻的,给我的感觉很陌生。因为我这辈子只打过三发子弹,而且还是父亲装填好了的。枪在我们这儿的用途只是打打鸟雀小兽,再不就是用来作为与商队交易时的公平保证,能派上用场的机会不多。
父亲擦枪时沉默不语,我从他眼中看出他并无恐惧之情,而是心中另有什么复杂的感情。我想问问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遂作罢。
母亲则在忙碌地为我们制备干粮和饮水,她在竹篮里放了果干、咸肉、奶酪、熟鸡蛋,水罐里也撒进了薄荷,父亲的酒壶里装上了最醇厚的陈酒。在她看来我们好像只是去野餐似的。
准备停当,我和父亲背上猎枪和子弹袋,他提着酒壶水罐食品篮,我背上卧具,向果树林子走去。
这真是热闹非凡的一天。阳光明媚和煦,街上到处是身背猎枪手提食品的男人,家家户户的厨房都冒出腾腾热气,孩子们爬上自家楼房的天台,一边咬着蘸了蜂蜜的麦糕,一边好奇地望着远方模模糊糊的人群。小镇的空气中弥漫着过节一般的气息,天呐,我喜欢这热闹的场面和这种节日般的气氛。
从下午四点开始,黑鹰部落的成员们渐次抵达生死线,他们有条不紊地在那里扎下营来。
黄昏时分,一道道的炊烟从对面的营地里升起,在天边鲜艳的晚霞映照下,这道景致竟是那么动人。我怔怔地凝视着这画一般的美景,一时间竟忘乎所以到了丧失时间感的地步,只觉得仅一刹那工夫,天色就黯淡下来了……
寒森森的月亮升起来了,猎枪在我的怀里散发着寒气。今天我所见到的景象已烙在了我的脑海中,我爱今天小镇节日般的气氛,也爱傍晚时分在夕阳金辉照耀下被如雾的炊烟笼罩着的部落人群,美使我分外留恋生命,而害怕死亡。我不能理解即将发生的冲突的必要性,我不明白黑鹰部落为什么要来进攻我们?依水晶的说法,我们与他们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们不必进化而他们仍在进化……进化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一连串的爆响骤然响起,明亮的绿色死光划破夜空连续闪现!我头皮一炸,神经质地甩掉羊皮毯跳了起来,端起猎枪紧张地扫视四周。但月光笼罩的大地一片寂静什么也看不清,除了残留在视网膜上的死光的余韵。
"怎么回事?"父亲略带紧张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也被惊醒了。
"没什么,高塔发射了几道死光,除此看不见什么动静。"我故作镇定地说,竭力克制着刚才的惊悸造成的颤抖,我现在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得像个样子,我不想永远做个孩子。
"喔,他们想趁夜暗摸进来……这可大大地失算了。高塔夜里照样看得见,白赔几条人命罢了……"父亲一边说一边重新躺了下去,不一会又睡着了。
我深知他此言不差。没人进来的话,高塔绝对不会发射,而高塔从来都是百发百中的,生死线之内现在肯定躺着不少尸体。
下半夜和父亲换班之后我很困了,再加上高塔大大增强了我的安全感,我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天亮后,母亲送来了早饭,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慈祥的爱意充满了她的双眼。母亲的关怀和热乎乎的麦糕令我分外留恋平常的普通日子,我真希望昨晚的那几个送死的人能令黑鹰部落认清现实,从此知难退去,这样那些人好歹也算没白死。
然而他们显然有不同的看法,九点钟的时候他们开始了新的行动。他们居然将一门长身管的火炮推到了生死线的边缘上,炮口指向高塔。我通过图书馆的书对这种凶器有过初步的了解,而我们高塔上的那门电磁大炮在驱散冰雹云时的精彩表演更使我对这种武器的可怕威力有了直观的认识。我知道它发作时声如雷鸣,弹着处贯壁毁楼,破坏力极大。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弄来了这种野蛮的物什?
正惊异间,只见那门大炮炮口火光一闪!
几乎就在同时,一道绿光也在空中闪现了一下。
于是有什么东西在空中猛然爆炸了!
弹片噼哩啪啦地打在已收割后的田里,溅得尘泥飞散,那情景直如雨点打在小河河面上。一会儿之后,爆炸声传来,虽然声音已不算震耳了,但其凶猛的气势未减,仍能向我们展示着暴力的可怕。
紧跟着死光射出,火炮那儿立时腾起几股白烟。向小镇抛射高塔认为其速度超过安全标准的物体也违犯了高塔的安全原则,高塔可以采取措施消除危险源。
之后那门火炮再也没有发射,极可能再也无法发作了。
直到天黑他们也再没什么新的动作。高塔连他们这样的王牌手段都轻易化解了,可能他们已无计可施。。
连续三天,黑鹰部落毫无动静地呆在那儿,并不想法进攻,但却也不走,不知他们还想干些什么?
第四天中午,高塔上的那一门电磁大炮突然发作了!
炮弹打在生死线之内,着地时并没有爆炸,而是深深地扎入了地下,片刻之后,爆炸才发生。那场面犹如火山爆发一般,黑色的烟尘和着泥末儿腾起三四十米高,煞是吓人。
"原来他们想挖地道从地下钻进来。"父亲望着正在散去的尘泥说,"这没用,躲不过高塔的眼睛,以前早就有人试过了。"
"如果加大地道的深度呢?再挖深些也许就行了,我不相信高塔的眼力没个止境。"我说。
"这是不可能的。小镇的地下水脉纵横,加大深度极易造成塌方。这镇子从地下是无法攻破的,淹不死压不死的除外。"父亲说。
我默然望着尚在冒烟的爆炸点,心想不知又有多少人断送了性命。
接二连三的失败并未令他们死心,翌日清晨,他们又亮出了新招数。
这一回他们挑出了一百个成员,让他们一字儿排开列在生死线旁。
不久观察哨报告说那一百人全是老人。
父亲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地掏出了祖父传下来的机械怀表,紧张地望着那些人。
猛地,一个骑着马的人手中的步枪朝天喷出一股白烟,那一百人竟然立刻冲过生死线狂奔起来!
绿色的死光冷静地连续闪烁,奔跑中的人一个又一个倒下。他们死了。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活人被剥夺生命。我感到寒冷。我克制着不让自己颤抖。可其余还活着的人仿佛没有看见一般只管埋头狂奔,似乎他们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冲入居住区似的。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纯粹是在自杀,他们一个不漏地全被死光放倒在了地上。
"二十五秒。"父亲合上怀表盖轻声说,他脸色苍白。
"他们这么干是什么意思?纯粹送死嘛。"我不解地问。
"他们想弄清高塔杀人的速度有多快……"父亲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麦田回答,"但愿他们不要……但愿……"他喃喃地说。
我低头盘算着。杀一百人要二十五秒,一秒钟是四个人,从生死线到果林不足四千米,一个人跑步大约只需要十七八分钟,就算二十分钟吧,二十分钟是一千二百秒,这期间高塔只能杀死四千八百人,算五千人吧,也还不及他们整个部落的零头……我的脸也白了。
空气骤然紧张了起来,人们不安地张望着,双手不离自己的猎枪或者砍刀。
对面的黑鹰部落也蠕动不已,人员调动频繁,明显是大行动征兆。
下午四点,灾难降临了!
随着一阵海啸般的呼喊,早已集结好了的人群向我们小镇发起了冲击!洪水般的人浪着地席卷过来,竟如排山倒海一般,令人毛发倒竖!
不过高塔显然对此无动于衷,绿色的死光准时闪现了起来。令我意外的是,好几道死光竟是同时闪现的,高塔在四面开火:原来它的火力发射点不止一个!
狂奔中的人们如同镰刀下的麦子一般连连倒下。冲在最前面的是妇女以及仅存的一些老人,他们的使命就是死,部落用他们来吸引高塔的火力,争取时间。在他们的后面,才是主力壮年男子。
他们的打算无可指责,就战术来说确实是明智之举,但是不幸他们在战略上彻底错了,他们实在不应该进攻我们的。因为高塔现在不仅在四面开火,而且它的杀人速度远不止一秒钟四个人,大约达到了一秒钟十个,并且还在逐渐提高效率。看来高塔是具有分析判断能力的,它可以视情况决定自己的行动。而那些人却不知道这一点,太可怕了!现在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大错已经铸成!
高塔的杀人速度现在大约已提高到了每秒三十人左右,密集的死光犹如一张绿色的大网,罩在小镇的上空。
看似不可一世的人浪此刻如同撞上了礁石,人的生命的脆弱现在暴露无遗:三十分之一秒而已。似乎还嫌火力不足,那一门电磁大炮也加入了杀人的行列。它一炮又一炮地打在人群的纵深,帮助减轻压力。炮弹在离地面十来米的空中爆炸,以最佳杀伤效率用飞射的弹片将大片的人割草般砍倒。我能看见翻滚着飞向天空的头颅和手臂……
急风暴雨般打来的死亡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冲击着我。我仿佛遭到了严冬酷寒的突然袭击,身体、灵魂、思维一起被冻住了,以至于我做不出任何反应,因而也没有任何感觉。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明明已经完全没有了冲进居民区的任何希望,他们却仍然疯狂地继续冲击着。人浪缓慢地向镇里流动,但不等冲到一半的距离这人浪的能量就将笃定耗光。这些人此刻似乎丧失了正常的分析判断能力,而完全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所控制,令他们对死亡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但在高塔的面前,这种顽强也是没有意义的。只见绿光闪处,死者层积,黑鹰部落的身躯急剧缩小……
终于有人开始恢复自我意识,感觉到了恐惧,他们开始回转身向外面跑,但在跑出生死线之前,向前冲和往后退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扭头望向父亲的脸,想了解此刻别人的感受。我看见父亲的脸色苍白得像天上的云朵,但他的耳朵却奇怪地变的通红,似乎血都流向了双耳。
恐惧终于彻底感染了所有的入侵者,人浪的彻底大退潮开始了。但高塔似乎并不打算减低效率。人们依旧在成片倒下。只是电磁大炮安静了下来。
这时我有感觉了。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它既像是令我直欲燃烧的火热,又像是将我冻彻骨髓的酷寒,总之难受得厉害,简直无法忍受。
等到高塔的死光发射频率开始下降之时,生死线之内的人影已经稀稀落落了。
逃得了性命的人木然地站在生死线边缘,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同胞哭着喊着奔跑或倒下。他们没法帮助线内的人。
当生死线之内的最后一个人倒下了之后,死一般的沉寂降临大地,我们和外面的幸存者都陷入了凝滞状态。空气中飘荡着空气电离之后的辛辣味道。
隐隐地,我听见了一种微弱的声音,它细若游丝但却又令人不能忽略它的存在。
终于,我听清楚了,那是哭声,是从外面传来的幸存者们的哭声。那哭声分外悲切,我从中听出了生还者对死者的哀悼,还有对自己的怜悯。他们今后的命运凶多吉少。这个部落中最强壮有力的部分死去了,女人也差不多全死了,只剩下了一些儿童和少年,这个部落事实上已经灭亡了。
哭声在天地之间缓缓飘荡,但在广漠的世界中这哭声显得那么的微弱……
一切都已结束,但是人们却都不离开果林,吃完晚饭人们仍然露宿在这儿。
我像前几天一样守上半夜。
怀抱猎枪身披着皮毯的我,疲惫地坐在地上,完全不想动弹一下。我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感到这么累?
我倚靠着一棵果树,偏着头用脸颊贴着冰凉的枪管,一动不动地木然凝视着这个已被黑暗笼罩的世界。
今天所发生的一切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可怕的现实使我终于无比深切无比形象地领教了外面世界那残酷的、以邻为壑的生存原则,领教到了他们相互争斗伤害的激烈程度,今天我终于看清了这样一个…… 真实的世界。这个真实的世界使我彻底明白了进化的重负的分量:它竟能迫使一个极为强悍的群体不惜以全族灭亡为赌注,甘愿忍受巨大的牺牲也要尝试卸下!黑鹰部落绝不是为了我们仓库中的麦子才不顾一切地向我们一再进攻的,需要足够的粮食只需多抢几个弱小部落就可以了,他们的真正意图,是要夺取我们的这座独一无二的小镇,夺取我们的高塔,卸下肩头沉重的进化的重负,拥有一种轻松幸福的生活。这就证实了我一直以来对进化的猜测:绝不存在令人心旷神怡的进化!有进化就会有艰辛!因为进化是一种动态的过程,只要进化存在,世界就一定会不停顿地运动不停顿地改变,和谐与平衡因此根本无法长存。哦,众生求有常而世界本无常,就是这一矛盾决定了人生的苦涩与艰辛,决定了进化的沉重。世界啊,你为什么非执意要进化不息呢?我们人类为什么这么命苦啊!进化为什么非要是一种压迫我们的异己力量呢?进化有尽头吗?进化的尽头会是什么呢?……我仰起头凝视天顶的一轮明月,只见苍白的月光映出了云层的轮廓,天穹显得寥廓而神秘。我心灵一颤,一丝凄然一丝悲哀漾上心头,我想哭,但我不知道这泪究意该为谁而流?
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之时,我们发现黑鹰部落的幸存者们已全部消失了。他们在昨天夜里悄然离去,走向了虎视眈眈的未来。他们甚至连亲人的尸体也没法取回。
于是我们帮他们承担了义务,在镇长的安排下,一部分壮年男子回家取来农具到镇子的闲置地上去挖坑,其余人负责搬运尸体,我们必须尽快处理掉遍布麦田的尸体,以免发生瘟疫。
男人们两人抬一个开始向闲置地搬运尸体。人人脸上都漠无表情,看不到恐惧,看不到悲伤,每个人都只是埋头干活。但是我知道这冷漠的表情下是颤抖的心,父亲那痛苦的表情就是证明。现在我知道长辈们为什么谁也没有出去的原因了,可以想像他们之中肯定也有人向往过外面的世界,进化的诱饵肯定也强烈地吸引过他们,然而后来他们肯定都认识到了进化的沉重与艰辛,因而都死心塌地安下心来。喂,望月,你小子认识到了这些吗?你为了获取权力而不负责任地狂热鼓动大家出去,可那么强悍的黑鹰部落都渴望卸下进化的重担,你们这把嫩骨头承受得了吗?我四处寻找着望月,因为我知道他不比我笨,我所悟出的一切他肯定也悟出了,事实是最好的论据,我想看看此刻他的脸色,我非看不可,不然不解恨。
很快我就看见了望月,他也发现了我。我挑衅地望着他,我们的目光交汇了一秒钟他就低下头走开了。看着他我想大声冷笑,但终于没有笑出来。
麦地里的死者太多了,简直形成了一个外径五千米内径约三千米的由尸体组成的环!即使是猪或牛的尸体,达到这个程度,我看那也是相当可怕的。恐怖压得我们几乎无法呼吸。那场面我终生难忘!
为了赶时间,我们将儿童的尸体都投入了河里,让他们顺流漂下去了。看着一具具小小的尸体慢慢消失在远方,许多人和我一样在擦汗的同时抹去泪水。
我们终于赶在尸体开始腐烂之前将它们处理完毕了,当最后一锹土投出之后,小镇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节奏,就好像巨石掀起的波澜已然平复的河流,又开始像以往一样流动。
但是我敏锐地感觉到,镇上的一切都与原先有了少许但却是无法忽略的不同。就在不久前的某一天,我曾轻易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和温馨,那一刻,节日般的气氛令人心跳,音乐撼人心魄,麦酒香气醉人,孩子们天真可爱……一切都很美。但是现在,我干活、唱歌、散步时,再也没什么感觉了,劳动不再乐在其中,歌曲虽仍悦耳但却再也没有了往常那种让我身心俱为之颤抖令我直想大声呐喊的力量,我的心变得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空气中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不久后我发现了镇上生活的一个最显著的变化,那就是望月的演讲会再也没有举办了。这一场大屠杀干净利落地击碎了年轻人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又一次开始重复三百多年来一直在这镇上反复重复的人生轨迹,自觉而主动地维持小镇的和谐与平衡。从今后我们这辈子最高的使命就是娶一个自己喜爱长辈也能接受的妻子,再生一到两个孩子(不可以再多了),并将他们抚养成人,要他们重复我们的生活……这没什么不好,生活这东西就该是这样的。我决定过一阵子重新去试探一下水晶的态度,我也该结婚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没多久的一天中午,水晶主动来找我了。她站在屋外的耀眼阳光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些害怕靠近她。尽管有大厅的阴暗保护,我仍感到了凌厉锐气的逼迫。她约我五点钟到镇西的"兔窝"去,说有话要对我说。我自然求之不得。"兔窝" 就在镇西离生死线不远的闲置地上,因三年前望月他们成功地对一群刚搬迁到此的野兔进行了一场种族灭绝行动而得名。她消失在明媚阳光之中时,我的心忽地抽动起来。 当天夜里和第二天白天我一直心神不宁,干什么都安不下心来。
下午四点刚过,我便忍不住向镇西走去。
大出我意外的是,一出果树林子我就看见不远处望月也在向西走,方向也是"免窝"。不快的感觉立刻在我的心中产生,我不明白水晶为什么还要约上这个人?我放慢了脚步,与望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不想和他说话。
可以看见水晶了,她站在前方的草地上,望着我们,长长的头发和她连衣裙的下摆在风中飘动。我们向她接近着。
随着距离的拉近,一种感觉从我心底悄然升起,它驱动我的心跳得快起来。我的脚步越来越快。望月也走得更快了。
望月终于跑了起来,我也撒开了两腿。而我的心跳得比脚步还快。
当我们停下脚步之后,我和望月都呆立着不动了。我们好久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因为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水晶此刻已站在了生死线之外!
"我决定了。"她微笑着对我们说。她居然笑了!
"你疯了!"我大吼道,"你疯了!你知道你干了什么?!"
"也许能想个办法……"望月喃喃地说。
"还有个屁办法!"我凶狠地吼叫着打断了他,自从上次见面对视之后我就再没把这个人放在眼里,"谁他妈能有这个手段?你给我闭嘴!"然后我将脸转向水晶,继续冲她喷吐怒火,"你脑子出了什么毛病?该死!这不是儿戏!"
"我全都想明白了。"水晶仿佛全然没有听见我的怒吼,抬手一指高塔,语调平静,"是它封闭了小镇。我们这个镇子是个完全自我封闭的存在,它利用高塔来与整个世界隔绝开,用自我封闭来逃避进化,消除不安和恐惧。这就是真相。"
停顿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从表面上看,这镇子可以说是很理想很完美的,它里面没有争夺没有仇恨没有暴力没有侵略没有欺诈没有难填之欲壑。但是,在得到这些东西的同时,我们也就失去了另一些东西,那就是未来和希望,还有存在的意义,甚至还有……幸福。在这个地方我们活着只意味着不死,仅此而已,其余什么都没有……这个世界是为参与进化的人而设计的。我们与世界隔绝,世界也就抛弃了我们。在这镇子里我们的生命形同一堆堆石块……这样的生活有何幸福可言?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水晶的慷慨陈词,猛烈地震动了我的心,我的思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了起来。这时我终于彻底明白了镇上的年轻人何以会产生那种候鸟迁飞般的向往外部世界的不安定情绪了,是因为人的体内天生就有追求进化的本能!这一刹那我豁然开朗:进化的真正动力,乃是人们心中的欲望与理想!这就是世界何以进化的原因!
"我们总是需要一个开始的……"水晶又开口了,这时她的气色平静了许多,"那么就让这开始从我这儿开始吧……人总有一死,为什么要让自己宝贵的生命成为一种虚假的生命?……并且逃避进化于这个世界也不公平。我们推掉了进化的责任,世界的进化动力就因此减弱了一些,因而我们人类到达那个我们为之无限向往的目的地的时间就要推迟一些。这不是可以视若无睹的无关紧要的事,这是使命!进化是生命的使命!屈服于恐惧而逃避责任逃避使命是可耻的!非常非常可耻……"热情在她的眼中燃烧闪烁,使她的双眼在这苍茫暮色之中分外醒目,"你们和我一起出来吧!怎么样?望月,你不是从小就在期盼走出来吗?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在为出来做准备吗?现在,行动吧……"她一边说一边将她那灼人的目光射向望月。
她没有首先将目光投向我,这一点刺疼了我的心。但令我宽慰的是我看见望月的眼中闪现出惊恐的神色,他不由自主地向后略微退了一步。虽然只是极小的一步,但却使失望无可遏制地浮上了水晶的面庞。她的目光开始向我移来,我感到心脏里的血液开始向大脑涌升。"你呢?阿梓。你不是说你爱我的吗?你说过为我干什么都行的……"她望着我轻声说。
一刹那我只觉得我的大脑被她的目光轰地一声融化掉了,我全身热血沸腾,身不由己地向前迈了一步。
然而,宛如炮弹在我的脑中炸响,我猛然惊醒!不!我不能再往前走了!一旦跨过了那道一米宽的生死线,进化的重负便会如冰山一般劈头盖脑地压在我的身上。我认为我将不堪重负。看着水晶那映照着夕阳余辉的微笑的面庞,我突然明白了我和她的分别:我们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气质的浪漫程度。我天生就是一个农夫,真正关心的只有庄稼、农活、收成以及日常生活,别的我很少主动去关心。而她天生就是个气质极为浪漫的人,她从小就能感受到这个世界中我们难以感受到的成分,思考我们无法独自理解的问题,她追求我们视若水中之月的东西……正是她的这种浪漫情怀最终驱使她走出了这镇子,做出了前无古人的壮举…。而我深深地爱着的恰恰是她这独一无二的浪漫……我突然意识到,我之所以那么强烈地爱着水晶,实际是源于我对未来对希望对生命意义的渴望与憧憬!这种渴望和憧憬虽从小就在被排挤被压抑,但它却以另一种形式,以对充满人生活力的女孩的爱恋的方式,顽强地存活了下来。人都有进化的本能,实际上我也在追求我心中所缺失的那一切成分,我实际是在爱着希望、未来和完整的人生啊!只是我一直没有意识到……
我当然有机会改变这一现实,只需要前进一米即可。前进了这-米,我就能获得我渴求了好些年的爱,就能拥有一个完整的真实的人生,我的一生就将发生彻底的改变……这一步将是我人生的转折点。但我的双腿此刻如同铸在了地上一般无法动弹,恐惧将我死死按在原地。
终于,她转身走了。在失去了太阳正在逐渐向黑夜转换的天空下,她离开我们,离开这个小镇,用她那柔弱的双肩承担着进化的重担,远去了……她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回望我们。一时间我感到难过得直想放声悲泣,但眼眶中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水。我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痛彻肺腑地将双手十指深深插入了泥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