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滌、打磨、沉澱、結晶。
書籍仍是人類世界最大規模明亮起來的豐饒之地。
刻舟求劍。只是船身的一道又一道愚人刻痕,我們想用它來找掉落時間大河裡的某物。至少,這些歷歷刻痕讓我們記得,曾經有這個東西,我們也一直記掛著這個東西。
奉年輕之名的自在時光該止於三十歲,或多饒五年(三十五歲),這「借來的時間」是對自己年輕身分及其一切依依告別的五年。
進入中年,世界以一種不修飾、沒粉彩、沒糖衣的硬生生面貌逼視著你,後面沒有人了。
23篇關於「年紀、閱讀、書寫」的重磅思辯,逐年增長的年紀,迫使書寫者時刻面對日益年輕的世界,最大好處是,書籍也跟著年輕起來──穩定前行的年紀,使閱讀和書寫產生了一種從容跟得上的轉動,得以一步步揭露,深入作者希冀抵達之處。後來者逐步追上,並漸趨活過,如卡爾維諾、波赫士、康德、屠格涅夫等人創作的年紀,確認對這一切,喜歡緩高於敬畏,有把握辨識出比文字更稠密的東西,並且不容易上當了。
在創作、書寫的世界,有這個接近於通則的趨向,一個真的夠好,尤其肯於持續盯住世界、盯住人的創作者,隨年紀隨著他認識的進展、隨著時間作用於他身體的種種奇妙熟成,總會緩緩走向真實世界。
*年紀
有一天,我忽然清清楚楚意識到這個應該早就如此明顯的事實──我意識到,我面對著的是一個這麼年輕的世界,並且彷彿回春,相對於我,這個世界只能一天比一天、每一樣事物不停止的更年輕起來。
從那一刻起,我把年紀這個(其實還不斷在前行、變化的)東西加進我每天的閱讀和書寫裡,是我讀和寫的新視角,以及更實體更遍在的,是新元素,每一個思維每一段文字之中都有它;而且,正因為年紀是穩定前行的,它因此給了閱讀和書寫一種難以言喻的生動感、一種你從容跟得上的轉動,好像每一次都多揭露一點點,更探入一點點。
這應該是近年來在我身上所能發生最好的事,抵銷身體衰老的種種難受還有餘。
*閱讀
時間愈拉長,書愈能顯露出它源源的、豐厚的內容,所以找書可以比找人更主動更多選擇也更準確,你愈找它就愈會找,你會感覺還有些東西──技藝、見識、鑑賞能力云云──默默在自己身作裡累積著,如多得的禮物。
師徒制至今仍然是最好的教授/學習方式,只是變得最奢侈且不易執行,我們合情合理可把這樣攜帶著的書想成是閱讀世界為我們保存的師徒制,而且非常便宜,又易於執行。
如此,你會清清楚楚體認到「成長」,你和你攜帶著書亦步亦趨,以一種幾乎可看得見可丈量、一節一節的明亮起來方式,因為這種前行包含了證實,至少告訴你並不是你一個人的胡思亂想,你確實在「某條已有人走過的路上」,這樣很讓人安心──也許更明確也更持續的成長感覺不是變大,而是變厚,變得稠密結實,人心的一處一處空隙可感的補起來。
*書寫
文字只能指示(伸手去指),它和事物的真正接觸就只是這一個點,空間的,更是時間的,變動不居的時間會又旋即把它們分開,刻舟求劍。文字根本上只能是隱喻(包含名詞其實都是),如輕紗引風,它不占領事物本身;文字也只是火花,能燃起來的還是我們心裡本來就有的東西,如果我們有的話。
這門古老的行當,所能夠做到最好的、最神奇的事,只在進入一筆一字的書寫時刻才真正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