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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贫困时代的思想家

海德格尔——贫困时代的思想家:哲学在20世纪的地位》写于20世纪50年代,当时作者洛维特在德国海德堡大学任教,这一时期是他对德国现代哲学进行深入反思的时期,海德格尔思想是他在此期间的重要思想背景、资源和反思的对象。在书中,洛维特对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哲学的诸多问题进行了深入考察,尤其是将这些问题置入现代性危机的背景之中,深刻地指出海德格尔在其存在论哲学中对主体哲学的拒斥既是现代性危机的表征,又是这一危机自我克服的自发性表现。洛维特认为,在德国哲学的伟大时代,每个人都能与他的前辈产生关联并把他当作旗鼓相当的伙伴,一个康德和一个黑格尔不会觉得自己出色得不用回应同时代次要者的异议,而海德格尔固执己见的独白发生于一个缺乏讨论的空间,着迷者、复述者和违心者们一方面站在它边上,另一方面把海德格尔所挣得的东西当作硬通货转手。但当海德格尔提出“倘若沉思者终于在运思之际着手探讨这个二十年来一直等待着的……实事,情形又会怎样呢?”这个苦涩问题的时候,就容易和另一个问题一起去回答了。这问题就是,人们怎么能指望别人会作为同行者去跟随这样一位思想家,他的本质特征包括拒绝各种共性和合作以及作为独行者走上一条突然止于不可行走之处的道路?海德格尔至今的全部著作在根本上都是独一无二的巨大挑衅和对“变老的世界”的攻击,在这攻击之后并无反驳和辩护。本书是洛维特哲学史写作的代表作之一,也是研究现代性问题的经典文献。

洛维特对海德格尔的情感很复杂:一方面,他对海氏充满了感激之情,因为海氏是他的精神导师,影响了他一生;另一方面,他又极度恼恨这个人,因为这位精神导师参加了纳粹,成了制造他人生苦难的帮凶。

在弗莱堡,洛维特虽然师从胡塞尔,但他真正的导师却是海德格尔。因为同相对沉闷乏味的胡塞尔相比,海德格尔的哲思和授课更具魅力,对青年学生有着无法抵挡的诱惑。依照阿伦特的说法,海德格尔是“秘密哲学王国的国王”,那时,很多弗莱堡的学生都是海氏的忠实粉丝,洛维特也拜倒在海德格尔的脚下,成了他的拜门弟子,洛维特后来回忆说,“比起他的老师,他对我们这些年轻人具有更强的吸引力。他成了我实质意义上的老师,我的精神得以发展,要归功于他。”

洛维特把自己精神的发展归功于海德格尔,足见海德格尔对他影响之巨大和深刻。在完成博士论文之后,他又追随海德格尔去了马堡,在他的指导下完成了教职论文,成了海氏真正的学生。但是,虽然学生洛维特对老师崇拜得五体投地,却又发现老师总是无法接近的,他像一个多疑的狐狸,生活在自己的洞穴里,警惕着洞外的一切,除了课堂之外。

海德格尔的魅力来自他的课堂,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个子具有着巨大的精神能量,能施展魔法,让进入他课堂的人惊叹地目瞪口呆,虽然充满忧虑和惶恐,却再也难以离开,洛维特这样描述海德格尔的讲课,“他是一个矮小又黝黑的人,懂得施展魔法——就是说,先把某某东西指出来,随即在听众面前让这东西消失不见。他讲课的技术主要是先盖起一座思想建筑,然后又亲手把它拆掉搬走,以便将全神贯注的听者置于一个谜团之前,让他留在一片空虚里。”很显然,这是多么高超的授课技巧,将学生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他们却总是痴心不改。

半隐半露,时藏时显,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唯他的讲课如此,海德格尔的为人也是这样,在海德格尔的表情和思想中,一种无法剔除的怀疑和忧虑,一种深入骨髓的虚无,总是如影随形,阅读海德格尔作品的人,会或多或少地感觉到这一点,同他直接接触的人更是感同身受,让我们来看看洛维特的描绘吧,关于海德格尔的外貌,洛维特写道,“对他的相貌神情,可以有这样的自然描述:费劲紧绷的额头,低垂的脸,半闭的眼睛,但偶尔抬起头张望一下,以确定四周的状况。如果对话中有人一定要他正面地四目相接,那他的表情就会退缩而不确定——因为要与人坦然往来,是他办不到的事情。另一方面,他自然流露的表情则是谨慎、狡狯且猜疑的。”关于海德格尔的生活,洛维特写道,“这个矮小的巨人具有一种充满力量的专注精神,深深地吸引了我。好几年的时间里,我试着跟他建立一种人与人之间正常的来往关系,却没有什么成果。他在生活中将自己封闭起来,把一切与他人的牵系都屏挡在外,只喜欢在他的演说里,用堆砌了诸多概念的语言,‘对所有人,也不对任何人’,说着他与人单独谈话时说不出来的,或者不愿意说的东西。”或许我们还记得,在介绍亚里士多德的生平时,海德格尔用了一句非常简洁的话,“他出身,他工作,他死去”,不知道他对这样的生活是充满无奈还是心向往之,在洛维特看来,这是一种无奈,一种无法摆脱的无奈,因为他对现存的一切都极不信任,充满怀疑,极力批判,“他的认知所及之处,都伴随着他的猜疑——事实上,这认知正是从猜疑而来的,这猜疑所产生的结果是对于既有传统的第一流批评……他对一切文化活动与教育事业毫不节制的批评,让我们又爱又恨,而他则带着狐疑,监看着他狐狸洞的入口和出口——这个狐狸洞是连他自己待在里面也一点都不自在的。他在自己选择的疏离里感到痛苦,也常常试着拓展他的人际交往范围,但结果总是离开又退回自己的世界里,逃遁到工作之中——而工作使他根本上柔软而有感受你的本性,变得刚硬与僵冷。”其或然否?对照海德格尔的为人为学,或是很对的。当然,海德格尔为何会有这样的性格和如何形成这样的人格,是件极其复杂的事情,最好还是留待专门的研究者去探讨和争论。我们的兴趣是通过洛维特这扇窗户,去窥视一些真实的东西,一些亲历者的亲身感受。

除了对海德格尔生活和人格的描述之外,在《纳粹上台前后我的生活回忆》一书中,洛维特更多是对海德格尔思想与纳粹间关联的揭示,及其对他的深入批判,当然,这都是专业人士感兴趣而一般人感觉乏味的东西,在此不值得多谈。但是,值得一提的是,海德格尔建造大厦然后有亲自拆毁的游戏,似乎也被应用到了他自己身上:他曾深深地影响了洛维特、阿伦特等人,可是纳粹之后,这些人又反过来尽其所能地批判他,剥脱他施加给他们的影响,拆毁他建立在他们心中的大厦。这的确很吊诡,是否真的存在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谶语,这或许值得我们深思。

然而,无论如何评价他,海德格尔却是哲学史上的一座丰碑,一个充满诱惑又充满危险的深渊,一直会有很多人迷恋他,陷入他思想和词语的迷宫,甚至不能自拔,受到深深地伤害。之所以如此,总在于海德格尔既聪明又狡猾,他的聪明引诱你,他的狡猾迷惑你,最后让你困死在他一手设计的迷宫之中。当然,海德格尔之所以会如此,也和他自己的矛盾存在分不开,诚如洛维特所分析和揭露的,“论出身,他是一个单纯的教会雇员之子,但由于职业,他成了一整个阶层的激昂代言人,而这个阶层却又被他所否定。由于养成教育,他本是耶稣会信徒,但却由于愤恨,而成为了新教教徒。训练上,他是经院哲学的教义论者,在经验中,他却成为实存的实用主义者;论传统,他算是个神学家,作为一名研究者,他却是无神论者;他事实上是个否定传统的人,却又穿着研究此传统的历史学家袍服。他存在主义的味道一如克尔凯廓尔,又具有黑格尔一样的系统哲学的意志,在方法上极其辩证,在内涵上却十足地层次单一;有断言肯定的姿态,却源自否定的精神;在他人面前保持缄默,但对他人的好奇却又少有人及,在终极的立场上激进而不容转圜,但在这之前的每一步却都乐于妥协。”洛维特的这段分析实在是精彩之至,通过他的这段分析,作为一个精灵和一个怪物的海德格尔同时获得了解释。

同尼采一样,海德格尔是德国式的,要理解德国,就需要理解尼采,理解海德格尔,但他们既滑如泥鳅,难以捕捉,又魅如精灵,充满诱惑,而这就是洛维特所生活的德国,既让人爱之不舍,又让人怨之难解,而对于这一点,或许只有像洛维特这样的犹太人,这些原居地上的异乡者才能体会得到,才能既不愿去说,又不得不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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