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之先生用他那特有的优美而富于情感的笔调,从司马迁的人格和风格出发,全面细致地审视、评价司马迁及其《史记》的作品,将司马迁称为“抒情诗人”,强调了情感才是作品的本质、生命和灵魂,详细地分析了司马迁所处的伟大时代,追溯了他的思想渊源和家学传统,讨论了他和先辈先贤如孔子等在精神和性格上的契合和共鸣及距离。对司马迁创作《史记》的精神动力、文化背景美学风格予以独特的剖析,并完整地勾勒了司马迁一生的行迹。

编辑推荐:

1.20世纪著名文史学家、“清华四剑客”之一李长之经典之作。李长之先生研究中国古典文化,注目于那些“文化托命之人”:孔子、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李商隐、韩愈等,并卓有成果。其关于孔子、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等人的研究,至今是研究孔子、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等的必读书目。

2.资料翔实,考据有据,全面解读司马迁的人格与风格。李长之治学严谨,注重史料的选择与提炼,对司马迁的研究,几十余种参考书,真正做到了下笔有出处,言必有据,这些都凝结着他的史的眼光和不苟的精神。

3.版本权威。李长之直系亲属,女婿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导师于天池、女儿九三学社中央社史研究中心研究员李书亲自作序推荐。

精彩文摘:

第一章司马迁及其时代精神

一伟大的时代

我们常听人讲“唐诗、晋字、汉文章”,这就是说每一个时代各有它的特别卓绝的艺术的。假若艺术活动乃是人类精神活动的顶点的话,这三种艺术也可说都是那每一个时代的各别的精华了。在这每一种精华里,逢巧都有一个集中地表现了的伟大人物,这就是杜甫、王羲之和司马迁! 我们当然可以从各方面去看司马迁,但即单以文章论,他也已是可以不朽了!试想在中国的诗人(广义的诗人,但也是真正意义的诗人)中,有谁能像司马迁那样有着广博的学识,深刻的眼光,丰富的体验,雄伟的气魄的呢?试问又有谁像司马迁那样具有大量的同情,却又有那样有力的讽刺,以压抑的情感的洪流,而使用着最造型的史诗性的笔锋,出之以唱叹的抒情诗的旋律的呢?在中国的文学史上,再没有第二人! 司马迁使中国散文永远不朽了!司马迁使以没有史诗为遗憾的中国古代文坛依然令人觉得灿烂而可以自傲了!司马迁使到了他的笔下的人类的活动永远常新,使到了他的笔下的人类的情感,特别是寂寞和不平,永远带有生命,司马迁使可以和亚历山大相比的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也显得平凡而黯然无光了! 这样一个伟大的诗人,(真的,我们只可能称司马迁是诗人,而且是抒情诗人!)让我们首先想到的,乃是他那伟大的时代。 我们说司马迁的时代伟大,我们的意思是说他那一个时代处处是新鲜丰富而且强有力!奇花异草的种子固然重要,而培养的土壤也太重要了!产生或培养司马迁的土壤也毕竟不是寻常的。

二楚文化的胜利

按照我们的考证,司马迁应该生在公元前一三五年,这就是汉武帝建元六年。(关于这一节的辩论,我们放在这文字的附录。)这时离汉朝的初立(公元前二〇六)只有七十多年的光景,一切政治或文化上的规模还没有十分成为定型,所以司马迁也可以说多少还能够呼吸着“先秦”的学术精神或者气息的。许多大师的流风余韵应该对司马迁并不生疏,而活得较为老寿的人物像伏生、申公,更几乎年代和司马迁相接。伏生是秦博士,申公曾见过汉高祖,这恰是可以传递先秦的文化的人,和他们同年辈的人也一定还不在少。——这样便可以想象司马迁和先秦的精神之衔接了。 不过我们大可注意的是,汉的文化并不接自周、秦,而是接自楚,还有齐。原来就政治上说,打倒暴秦的是汉;但就文化上说,得到胜利的乃是楚。这一点必须详加说明,然后才能了解司马迁的先驱实在是屈原。 不错,在公元前二九七年,楚怀王被囚于秦而死,但后来过了九十年左右项羽起来反抗秦,依然找到了楚怀王的孙子,立为“楚怀王”,才能号召。可见楚的势力——精神上的势力——之大了。当时陈涉起事也称为张楚,张楚就是张大楚国。楚国爱国的诗人屈原虽然在郢都被破(公元前二七九)后不久就自杀了,可是从另一方面说,就正是像表现在屈原身上的楚人爱国的情绪似的,推翻了暴秦,报了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句话假若当作一种象征的意义看,是应验了! 就精神上看,楚实在是直接继续秦而统治着的,汉不过是一个执行上的傀儡而已。我们试举几件事情看: 第一,语言,汉代承袭着楚的语言。例如当时称公即是楚语,而司马迁为太史令又称太史公者,也是因楚语而然(据朱希祖说,见其《中国史学通论》)。当时有所谓楚声,可知楚语有很大的势力。 第二,风俗习惯,有许多是得自楚的。例如中国古代是尚右的,楚人却尚左,后来中国人也尚左了,这关键就在汉。(可参看蒋锡昌《老子校诂》页二一一)在汉时还有所谓楚冠,也很盛行。 第三,楚歌、楚舞,在汉代流行起来。不唯项羽会作那楚词式的歌,“力拔山兮气盖世”;就是汉高祖,也会作楚词式的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到了汉高祖看到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如意不得立为太子了,便又对戚夫人说:“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见《史记•留侯世家》) 第四,从漆画的艺术看,汉之承继楚的文化处尤为显著。在许多年前,日本在朝鲜乐浪郡所发现的彩箧冢中的许多漆器,让我们看到汉代那样笔势飞动的人物画。可是在抗日战争发动的头几年,我国学者商承祚却在长沙又发现了楚国漆器,我们在那上面便看到同样的笔意飞动的人物画。——那精神是多么相像! 例子不必再多举了,楚人的文化实在是汉人精神的骨子。这种文化的特质是什么呢?假若我们和周代的文化比,那就更容易了解。周的文化可说最近于数量的、科学的、理智的、秩序的。具体的例子像按爵位及事情性质不同而用的圭(有大圭、镇圭、躬圭、桓圭、琬圭、琰圭之别),像按器用不同而有一定比例的合金(《考工记》所谓“金有六齐”);街道吧,是像诗人所说“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小雅•大东》)。他们的精神重在凝重典实,那农业社会的精神状态乃是像诗人所歌咏的农作物似的:“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大雅•生民》)这种凝重坚实的文化的最好代表可以看铜器,尤其是鼎。楚文化和这恰可以作一个对照。它是奔放的、飞跃的、轻飘的、流动的,最好的象征可说就是漆画了。这两种文化,也可说一是色彩学的,一是几何学的。在周文化那里,仿佛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在楚文化这里,却是像“青黄杂糅”的大橘林似的,鲜艳夺目。简单一句话,周文化是古典的,楚文化是很浪漫的。就是这种浪漫的文化征服了汉代,而司马迁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人物。 至于楚文化何以在汉代有这样大的势力,我们似乎也可以看出一些成为原因的事实来。第一,我们必须注意到楚的实力之大,苏秦所谓“从合则楚王,衡成则秦帝”,可知唯一能和秦对立的只有楚。第二,我们必须考虑到楚国的民气之盛,报仇心之切。我们看范增初见项梁时的谈话:“陈胜败固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返,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起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项梁听了他的话,才把楚怀王的孙子——一个牧羊儿——找了来,又立为怀王,以为号召。可见楚的潜势力了。第三,我们不要忽略楚国占地之广。自从两次迁都后,已经扩张到了现在江苏的北部。在某一种意义上说,刘邦一般人已经是楚人,不要说项羽了。第四,在汉高祖九年(公元前一九八)曾把楚的贵族昭、屈、景、怀迁入关中。这一方面固见出楚的势力仍不可侮,另一方面却也见出这是楚文化之直接对汉代的传递。大凡一个时代的文化,往往有一个最显著的共同特点,这就是时代精神。汉代——特别是西汉的时代精神,就是浪漫情调,而楚文化者恰与这切合,自然为人所热烈吸取了。 假若再问何以楚国产生的文化是那样的?我们可以说经济力的膨胀乃是一个大因素。我们试看春申君客人的豪奢吧!“赵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春申君舍之于上舍。赵使欲夸楚,为玳瑁簪,刀剑室,以珠玉饰之,请命春申君客。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赵使大惭。”(《史记•春申君列传》)再看《招魂》《大招》里的铺陈,那生活的豪华富贵更不难想象。在这样的经济条件之下所产生的文化一定是浪漫的,正如在农村的勤苦生活之下所产生的文化一定是古典的。我们用这同样的原因不唯可说明楚,而且可说明齐,又可说明一部分的秦,更可说明汉代文化的本身。

三齐学

齐也是一个在经济上富裕的地方,它所发展的文化,也和楚十分相似,便又同样为汉所吸收。 我们试看齐楚两国人同样善于想象,齐人邹衍有海外九州之说,楚人屈原也有“九州安错?川谷何洿?”之问,这都是“闳大不经”,而且“迂怪”的,此其一。齐人喜欢讲“隐”(如淳于髡用“三年不飞不鸣的鸟”来谏齐威王,齐客用“海大鱼”来谏靖郭君),楚人也喜欢讲“隐”(如伍举也曾用三年不飞不鸣的鸟来谏楚庄王),此其二。齐国最发达的是兵家,战国时的兵家几乎全是齐人,如司马穰苴、孙吴、孙膑,一直到蒙恬,都可以为例。他们兵家所最爱讲的是术,是知白守黑,是人先我后(因为谁先作战,谁就有被第三者看穿了实力的危险),而楚国的哲学却就从兵家一转而为形上学,这就是后来的《老子》,此其三。 在这些和楚国文化相似之点上,却也正是浪漫精神的寄托。闳大不经,不用说是浪漫精神,因为那其中含有想象力的驰骋,无限的追求故。隐语也是浪漫精神的一端,因为这正是一种曲折,正是追求质实的古典精神的反面。至于兵家,兵家是所谓出奇制胜的,“奇”又恰是浪漫精神之最露骨的表现。 因为齐、楚文化有这样的接近,所以楚国的正统文人如屈原辈也往往是亲齐派。屈原本人就曾三次出使过齐国。这样一来,齐、楚文化的联系就更密切了。 说到齐,我们就更容易想到鲁。齐、鲁虽然相距很近,而文化系统上却绝然两事。正如齐、楚的文化为一系一样,鲁乃是和周为一系的。鲁几乎是周文化的一个保存所,试看在公元前五四四年,吴国的季札到了鲁,就听见了周的音乐。又过了四年,就是公元前五四〇年,晋国的韩宣子又到鲁国,便看见了《易象》和《春秋》,他高兴地说:“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我们必须了解周、鲁的文化这样密切,我们才能够明白产生在鲁国的孔子是那样羡慕周,一则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二则说:“吾其为东周乎!”三则说:“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正如周与楚之相对立似的,鲁与齐在文化上也是对立的。即以经学论,便有鲁学、齐学之分。同是解《春秋》,《公羊传》那么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何休《公羊解诂序》),《穀梁传》便非常谨愿而很少夸张了。这就是因为公羊是齐学,穀梁是鲁学呵!(班固《汉书•艺文志》注)以孔、孟二人而论,孔子是纯然鲁国精神的,而孟子却多少染了一些齐气——孟在齐较久。 西汉的经学多半是齐学。你看《春秋》吧,《史记》上说:“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公羊是齐学,我们已经说过的了。《易》则“本于杨何之家”,杨何是齐人,而且杨何是自田何传来的,田何也是齐人。《书》是传自济南伏生,济南也是齐地。《诗》之中,大师有辕固生,辕固生也是齐人,而且“诸齐人以《诗》显贵”。只有《礼》是传自鲁高堂生,可称为鲁学,然而实际上订汉代礼仪的却是叔孙通,而叔孙通的为人,不唯有齐气,而且变服改为楚装,以悦汉高祖,这就尤其是低首于齐、楚一系的文化的了。 以上是就经学范围以内说,也可以说是就儒家范围以内说,是如此,假如就儒家以外看,则西汉最盛的学术是黄、老,黄、老也是齐学。照《史记》上说:“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臣公,赵且为秦所灭,亡之齐高密。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于齐,称贤师。”又说:“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均见《乐毅列传》)可见齐是黄、老之学的大本营。 同时我很怀疑黄、老之学的黄、老原先并非指黄帝、老子,而是指张良所见的黄石公。黄石公也不一定真有这个人,却可能是张良所假托的。我们要注意的是黄石公教给他的一卷书是什么书。原来是封在齐地的姜太公的兵法,又要注意张良所说的黄石公的最后归宿是什么地方。原来是齐地的济北谷城下。这无异于透露了一个破绽,就是这一套学问乃是来自齐地。大概是张良学自齐地(也许就在东见仓海君的时候),后来张良却不公开这个来源,因此托名黄石公。黄石公是张良自述的一个神话,当然是他编造的。张良是秦、汉间人,造了这个圯上老人黄石公以后,于是到了汉初,便有“黄老”这个名称了。后来的“黄老派”也的确是拿兵家的道理而应用在人事上的。不管我这个推测错不错,汉朝盛行的是黄、老,而黄、老之学是齐学,这是没有问题的。 至于汉初的黄、老势力,那是大极了!不但汉高祖时代的张良、陈平、曹参是“黄老派”,就是汉高祖本人讲斗智不斗力,能以退求进,能欲取先予,也是深得黄、老三昧的。这样一直到了汉武帝建元五年(公元前一三六年,是司马迁生年的前一年)才死去的景帝母亲窦太后,以及武帝时直言敢谏的汲黯,好推举人才的郑当时,还有田叔、直不疑、邓章、王生等,都是“黄老派”。 我们再拆穿了说,西汉何尝有真儒家?秦时的儒家已经和方士不分,所以我们在现在虽然称秦始皇坑儒,在西汉却称秦坑术士。(《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伍被谏淮南的话便有:“昔秦绝圣人之道,杀术士,燔诗书。”《儒林列传》里太史公也说:“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何尝称为儒?)就是在《秦始皇本纪》里,记载秦始皇大怒道:“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今闻韩众去不报,徐市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或为妖言以乱黔首!”“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被坑的也哪里是纯粹的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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