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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弄堂拐角处的对面,有一窝老式石库门。这一片的石库门,大抵是不正宗的,只见屋宇矮墩,砖石北构;墙上黄漆,阁楼零落。

  我上班常从那个弄堂钻出来,去斜对面的车站坐车。上班等车之际,尝望身后的砖石屋。石库门一楼在门口堆满了金属器材,或是风箱,或是铝制品,或是半锈的钢材。门口还挂着用红漆手写的如血般的大字“老法师电焊”。屋子是阴森森的,像一位沉默的老人。屋里的确住着老人,他似乎起床极早,时不时能见他带着面具做焊接的活儿。而这个并不标准的石库门最吸引眼球的是叠放的鸽子笼。屋子二楼养着成群的鸽子,灰鸽白鸽尽有。每至夏时,群鸽毕至,倏忽左右,约纵连横,落入云霞。

  某日心血来潮,我查资料得知这石库门是旧时粱氏民宅,也是上海首批在家里装电梯的大户人家。可惜如今目所能及的,唏嘘而已。住在这所屋子里的,似乎有好几位老人,也曾有一个长相凶恶的大叔前来拜访。当时我以为大叔是来闹事的,他头戴贝雷帽,光头,脸上挂着年轻时留下的疤,手里提着铁棍。但当大叔见到电焊大爷时,却笑得极为亲切,虽然那笑容实在可怜。我见二人寒暄,便一个箭步地跃上改造过的楼梯,翻身爬上二楼,一道谈论起叽叽喳喳的鸽子。

  那些鸽子很漂亮,充满了活力,就像这片老城厢不断冒出的孩子,不知他们悲苦命运的背负。有外人偶来此地喂食,鸽子群便毫不客气地互相落地争食。有些鸽子很强壮,看上去像带头的孩子王。它们展开流线型健硕的羽翅,带着身后的鸽群滑过青空。不工作的时候,我偶尔站在十字路口的天桥上看看这些鸽子,静静看它们在我触手可及的天空忽来又忽去。有时晴空傍晚,晚霞留恋天际,火烧云滚滚汹涌,鸽群仿佛血红的魔毯在空中乱舞。

  忽有好几天,天色总是暗沉沉的,雨落又不落的光景。那些日子里我等车时再没看见那位电焊老师傅出来干活,心里难免有些嘀咕。果不其然,某个周一清冷的早晨,石库门门口放了两排花圈,花圈上的字条被秋雨打湿,我没看清去世老师傅的名字。三三两两的亲戚臂缠黑布,腰间系着白条,有站着互叙老人往昔的,也有在衰老的屋子里忙进忙出。那天我故意多等了一班车,我想再多看看这幅凄惶的光景。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悲伤。我不了解老师傅的过去,对他的家庭也一无所知,但我看到那位面相凶狠的贝雷帽大叔静静坐在门口的太师椅上,神色忧愁。

  时至今日,那块血红色手写的“老法师电焊”铁皮招牌依然挂着,另一位与去世老人差不多年纪的师傅继续做着电焊的生活。低矮的石库门仍旧卧听十字路口的喧嚣,那电焊的火花宛如代替了某种生命一般肆意飞扬。

  只是,后来我再也不知那些鸽群去了哪里。

  顾嘉楠

  作于二零一四年一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