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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诗人说:“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执着的人追问,为何众生的命运各不相同,甚或判若霄壤?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佛陀的论断始终不离因缘果报。他教人造命的法门:一念清净,发菩提心,结缘持戒,忍辱精进。

  人因得成而厌倦,如同因遭逢败落而生幻灭寂寥之感。得失成败究竟有何不同?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况且还有一个众生平等、无异的终局在尽头等候?叔本华说,人生如同钟摆,在痛苦和倦怠之间徘徊往复。

  只有尼采是一个异类。“满载着成功与失败的人生,正是你生命不息的证明,”尼采说,“所以年轻人,迎接这充满挣扎与挑战的日夜吧。”

  你是受了狂人的蛊惑吗?

  几十年前的一个夏日,接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你面无喜色。来到母亲的坟头,少年的你把它付之一炬,以告慰母亲半世的含辛茹苦和后半生无缘人世的缺憾。

  母亲在这一年桃花正艳的阳春三月去世。当你气喘吁吁地从离家二十里外的初级中学赶回时,你看见在一面破落的土坑上,弟弟妹妹们像一群受惊的幼鼠,把母亲团团围定。母亲平静地躺在那里,双目微合,气若游丝,花白的头发散落在她枕垫着的、破烂的棉絮上。因为穷苦、操劳和饥馑,她消瘦得像一只干虾。母亲苍白干燥的嘴唇张了又合,却最终没能说出话来。这天夜里,当你被父亲沙哑悲怆的哭嚎惊醒时,母亲已经离去多时。

  多日以后,送埋了母亲的当天夜里,狂风在村巷里嘶鸣,像受惊的猛兽,又仿佛被树枝纠缠住的女人的头发。天色未亮时你就开始收拾东西,然后出发,在朦胧的夜色中翻沟越岭两小时。天色微熹,你赶到学校,在双膝上摊开书本开始复习,因为今天将进行第一次模考。

  那天晚上,从墓地回来,你神情沮丧地告知父亲,你名落孙山了。你甚至以天气、身体和心态为材料,编织了诸多理由并埋怨自己,好让他确信这是真实不虚的结果。片刻的沉默后,父亲还是把他思谋已久的话说了出来。父亲说:“娃子,你即就是考上了,大也没有能力供济你了。这几年为你上学,屋里卖粮卖地卖牛卖羊,都卖光卖净了。大知道你是读书的种子,可眼下……娃啊,你大无能啊!”父亲几乎放了悲声,老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大,你别难过,”你心怀感激地说,“我想得通,也知足了。凭咱家的条件,能让我读完初中已经不易。我妈走了,日子更难熬了。农村照样活人,今后憋一口气,把咱家的光景过到人前去。假如我弟或我妹能把书念成,也算是我这几年的学没白上!”你以与自己年龄不相匹配的通达和坚强安慰父亲。事实上,在中考之前,你已经清醒地明白自己辍学的必然。但你心有不甘。你要全力以赴地备考,以证明自己的实力。当你以全级第一的成绩被录取时,你焚毁了那一纸公文,仿佛是对继续求学的嘲弄,就如多年以后,你以毒杀的方式昭显你对命运的藐视。从那天起,你决心做一个地道的农人,一个娴熟农事的庄稼把式,一个仁义热情、敦亲睦邻的良民。

  这是命运的一种。二十多年后的冬天,当你拎着几袋土产站在政府门前时,一群灰头土脸的民工为讨要工钱,已将政府大门围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扛着标语,拉起白色的长幅拦堵了过往的车辆行人。观望片刻后,你拨通了县长的电话,一番交谈,你挤进大院,向这位过去的同学、如今的县长的办公室走去。途中,你见到几个穿着整齐的干员故作镇定地向大门口踱去。能够对付民工闹事,可能跟自己的经历密切相关,你想。

  几十分钟后,有人报告县长,衅事的乡民已经散去。县长紧张的神情稍有缓和,一丝狡黠的目光从镜片的上沿投射过来,在你的脸上一闪而过。县长朗笑:“老同学,今天多亏了你。当初你要是多上几年学,如今别说是村主任,这个位子都是你的!”县长拍了拍座椅的扶手,突然觉察到你傲然的笑。你说:“当初,你的学绩不如我,今天,一群乡民就让你束手无策,你那两下子也不过如此么。别把运气当本事,别拿先人创下的江山当自己的功劳。你要是农民,你还不如我!”这样的言语端出直入,掷地有声,是你长久以来索解命运人生的理论聚结。

  此后的几年里,在一个荒僻凋敝的村庄,你以圣徒的热情践行着自己的人生理想。匀称的躯干,俊朗的长相使你显得与众不同。你的声音纯洁悦耳,中气十足,使人联想到散发着细腻光泽的银色缎锦。村巷和家门口时常洋溢着你极具魅力的语音和爽朗的笑声。你从夕阳里挑回甘冽的泉水注满老婆婆的水缸;你在斑驳脱落的灶台上辅导邻居孩子的家庭作业;你从集市上为乡亲捎回农具、布料和日用品;你手握一杆细瘦的毛笔,在新春到来之际为朴实的山民书写对联;村里每遇红白喜事,搭棚、端盘、挑水,你是执事中最积极忙碌的一个;你能用粗壮的棺绳在灵杆上绕绾出玲珑的结扣;你把废弃的自行车丝打磨尖亮,制成钩针,为村里的牲口治疗眼疾;春耕时节,你手握犁杖,在疏松的田间大步流星地往返奔走;夏忙时节,你和一伙虎虎生威的少年帮助村人打麦扬场……看到你们生机勃勃的身姿,乡人的脸上笑逐颜开。那笑容里寄放着一个乡村依稀可见的美好明天。有一段时间,人们私下里窃议,你在夜间修习少林拳法。对此,我表示理解和赞同。一具羸弱的肉体是无法搬挪扛背大地上繁重的农活的。只有强健壮硕的血肉之躯,才可以放倒密不透风的苞米秆,或君临一片一望无际的麦田。梳着偏头的村长双手叉腰,赞许的神色溢于言表:“那小伙勤苦厚道,仁义热情,是难得的好后生!”

  然而,人事无常,唯有变化是恒定的。他没有想到,二十年后,正是你这个仁义其表、峥嵘其心的青年,鼓动村民抗粮不交,揭发举报,拉拢选票,一举颠覆了他在本村长达二十余年的只手遮天的统治。

  你同样不会想到,中考辍学只是你多舛多灾的生命历程的序写。此后的三十年里,你的生命将在希望与幻灭相互交织轮转中跌宕沉浮,而终至毒杀身亡,寂灭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