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唐
晚生牛马走冯唐再拜言司马迁足下:
偶像,你好。
我今年年中换了一个工作,发现换工作和搬家或离婚一样麻烦。因为麻烦,所以常常在动手之前思考各种为什么,权衡值不值得惹这摊麻烦。今年年中这次思考的主要副产品之一就是再一次确定,你是我偶像。因为年近不惑,在阳痿之前,在绝经之前,在见棺材之前,再换工作再搬家再折腾世俗婚姻的机会都不大,所以你很可能会是我一生的偶像。
找个偶像的意义重大,比找个初恋和找个墓地都更重要。
我妈说我的出生是家庭的意外,是国家的计划生育之外,所以基本属于野合、疯长,从小没人指点。在长大过程中,我慢慢发现,对于个人的成长和欢喜,找个合适的偶像是一条被历史反复证明了的捷径。或许另一条更快更稳妥的捷径是找个适合的宗教,但是我们这代人从小就被挑断了宗教的脚筋,长大之后再也不能充分体会这种崇高。整个星空不可得,路上有偶像,仿佛一颗星星似的,也好。
我们小时候也被反复教育要追随榜样,但是对于小孩儿,这些榜样往往太久远、太具体,适用性不强。比如黄继光和邱少云。他们都是战争年代的英雄,我们都很敬仰,但是我们的生活里,周围方圆二十里,过去二十年,半个反革命都没抓到过了。为了说明黄继光和邱少云的精神为什么还适用,当时的班主任把嘴唇都说成兔唇了,我们还是将信将疑。进一步细细想想,学黄继光还容易些,不就是堵枪眼吗?一咬牙一跺脚,上!但是学邱少云难了,活人文火炭烧,想都不敢细想。后来学医,手术台上,皮肤切开之后,血从切面的各个血管破损处流出来,主刀医生一边用电钳止血,一边讲昨天吃的韩国烧烤,我当时就吐了。
我也尝试过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偶像。邻居的一个姐姐,眼睛挺大,头发很滑,曾经语文和数学考了两个满分。我妈说,你瞧瞧人家,好好学学。我当时觉得,我仿佛一条狼狗,我妈说,去,学学谁,我就扑上去。后来,这个姐姐很快得了厌食症和失眠症,每天想着再考双百,却再也没考到过。我哥比我大九岁,当时一个日本电影《追捕》非常流行,我哥有像极了高仓健的忧郁眼神儿和黑风衣,他们学校长得有点像日本人的女生都利用课间操、运动会、春游等等机会扑他。我曾经和我妈讨论,把他当偶像。我妈说,你想当流氓啊?我爸一直是我艳羡的对象,他从来都活在当下,从来都不想明天的事儿,炖肉的时候炖肉,喝茶的时候喝茶,看毛片的时候看毛片,睡觉的时候睡觉。但是,我很快发现,我爸是天生的奇葩,禀赋差的很难在后天模仿。而且,因为他没有被困扰过,没有经历艰苦的心路历程就开出花来,所以没有渡人的能力,只会自己灿灿地开放着。
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没有亲尝的机缘,我开始胡乱在书里找,武侠小说和《武学七书》一起读,“文革”简史和《文心雕龙》一起读。很快喜欢上了三个人:李渔、曾国藩、你。
李渔是个闲不下来的闲散人,他放弃通俗意义上的名利,他的一生是吃喝嫖赌抽的一生,是把吃喝嫖赌抽的温润精细做到极致的一生。他和我一样,喜欢浅显的文字、白皮肤的女人、雅素的房子。
曾国藩是个勤谨蛮狠的耕读人,他追求通俗意义上的名利,他的一生是克己复礼的一生,是向自己一切小鸡鸡引刀自宫的一生。他读书、明理、做事,不要钱,不怕死,五十岁前就实现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
你是个天生的写字的人,你追求对人世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理解,你的一生是做一件大事的一生,是不惜失去一切鸡鸡也要做成这件大事的一生。你游学、探问、书写,在乌江边上,听亲历的老人回忆虞姬头发的味道、乌骓马的腰肌,你经历、你理解、你表达。
综合你们三个人的共同特征,偶像的标准基本成型。
第一,因材。不能拧巴。是关公就耍大刀,是孔明就论天下。第二,尽力。哪怕一生要理解的是草履虫的纤毛前端的一个蛋白的一个基因,也要争取做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即使做不到这种牛逼,至少要做到用尽自己的力气。第三,笃定。操南墙他妈,操棺材他妈,操命运他妈,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脸,做到底。被骂反道德,又怎样?因为要遵从道德而做出来的傻逼事儿还少吗?被切了鸡巴,又怎样?睡一觉再长出十七八个来。被放逐,又怎样?“李白当年流夜郎,中原不复汉文章”,损失的不是我。
一切都是游戏:八万年前,原始人取火、狩猎、采集、做贝壳项链。八百年前,蒙古人打猎、攻城、掠地。今天,我们进财富五百强、做对冲基金、搭便车周游地球、订制一个岛屿、爬遍地球所有的G点(南极、北极、珠峰),把大理、拉萨和香格里拉活成一种新的宗教。见过一则游戏机的广告,记得深刻:Life is short.Play!生命短促,耍,往爽里耍!
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
冯唐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