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一个事,那些曾与我共处过的小动物是怎样告别我的。
我养过许多小动物,但它们都与我告别了。今天想起它们,就像前几天想起一同插过队的知青,也不知为什么,一串姓名就像从屋顶起飞的鸽子,忽地扯响鸽哨,划过心海。我也养过鸽子。那时我还小,说是我养的,实际上是大人在照顾它们。因此,对于它们,我只剩下一个记忆:夏天,我坐在大木盆里洗澡,我被大人抹了一头的肥皂,正眯着眼,发现墙头上,一只野猫叼走我最后一只鸽子。我一定是大哭大闹了,像一个告别仪式,不久,我就进了保育院。在保育院最初的日子,我常做些与鸽子有关的梦,觉得那个又狠又丑的阿姨,就是那只猫,而我就是那只可怜的小灰鸽。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喂过鸽子。
喂过兔子。那时,我的母亲被下放到大凉山,又逢国家三年严重自然灾害,生活很困难。母亲在山区一所师范学校当老师,老师们都自己想办法,在房前屋后种点瓜豆,搭个棚笼养鸡喂鸭。鸡鸭也要粮食才能养大,母亲从老乡那里买回两只小兔,我就养起兔来。住在山边,到处都是草,每天放学拔一抱回来,就够小兔吃一天的了。在与人共处的动物中,兔子是人类沉默的朋友,它从不说话。只能从它经常立起的耳朵,知道它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从它呆滞的目光或快疾的跑动中感受它小小的欢乐与忧郁。在那些沉郁的日子,小兔给生活没增加多少活气。小兔养大了,但意外地吃了放置在房角的灭鼠药,悄悄地死了。小兔的死给我的童年记忆留下很重的阴影。在此之前,还发生过一次小兔的事故。那时我还没上学,好像是父母刚调到四川,全家住在招待所里。招待所长有一群小兔,就放在院子里到处跑,也是住所小孩们喜欢的朋友。有一回,我和几个孩子,看见墙边有一堆空木盒,便想让小兔住进“楼房”,于是七手八脚把几只小兔塞进木盒,又靠墙堆码起来,楼刚盖好,一阵大雨把我们撵回房里,慌忙中忘了小兔。这件事,一直让我不安,大概正因为如此,这事成为我对童年的最早记忆,一想起这事,就对自己说:它们怎么不会叫呢?
当知青的时候,养过狗,那狗还取了一个洋科学家的名字:达尔文。和小狗达尔文在一起的经历,我曾写成一首小叙事诗《“达尔文”的故事》。小狗是我捡回来的,养大以后,它的老主人,另一个村的插队知识青年从城里回来了。跟了我一年的狗,几天几夜狂躁不安,长长的哭嗥声让人发憷。它最后还是跑回那个老主人那里去了。我百思不解它这种忠诚,是那个老主人丢了它,是我收养它,老主人并没有来要它,就这样,它还是回去了。大概人们说的“忠诚”,就指的这不分青红皂白地对第一个主人的至死不渝。
和狗的愚忠相比,猫的多变,常被人指责。我也养过一只大波斯猫,是从市场上买回来的,让人喜爱。母亲很反对我养它,因为它叫家里有“味儿”,喂起来又麻烦,挑食,只吃肝和肝拌饭。后来母亲不再反对了,是因为她目睹的一件事。这一天,猫儿不知吃了什么,动也不动,快没气了。听到我回家的脚步,猫挣扎着,一步一挪,等我从一楼走上四楼,用钥匙打开门时,它也爬到门边它每天迎我的位置……然而,这猫后来也不知去向了。我家从四楼搬到一楼,猫就不爱在家里呆着,老往外跑,就这样,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它没回家,院子里也没有。它肯定不像“达尔文”,它一定是被另一个人抱回家去了。它不会想逃回来,它会让新主人也喜欢它,只是,我不知道它只吃肝的习惯,改没有改?
和我做过伴的动物还有马、驴和牛。它们都只与我共同劳作过,我没有成为它们的主人,它们的主人是“生产队”,我与它们分开了,也没有告别感,像与同事分手,“重新分配工作”而已。只有一次例外,一头牛,与我共同耕过一个春季之后,在收工下山时,从山崖掉下去,死了。大伙把它抬回去,在晒场上剥皮开膛,各家各户分了一块肉。这头牛就这样告别世界,以我们认为正常的方式。只是,它的同伴让我震惊,第二天,队里的牛群经过这个晒场时,所有的牛在昨日屠牛的地点围成一圈,放声长嚎,那悲声让整个山谷都和它们一道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