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曾在一张唱片里听到一把小号独奏《奇异恩典》(Amazing Grace),声音粗糙而且遥远。但那把小号,让你仿佛真能听见孤独的人类正打从心底感恩,直直上天。看唱片简介,原来是监制在新奥尔良的街上用卡式录音机录回来的即兴演奏。十多年了,我一直忘不了在这个彻底商业化的旅游城市,还有一把如此穿透、如此直接的无名小号。
如果有人泛舟在海洋掩盖的新奥尔良水面,经过法国区的波旁街,还会不会听见那把小号的声音断断续续,若隐若现?
很多人知道新奥尔良是爵士乐的起源地,知道爵士乐的根源之一是蓝调,知道蓝调的苦来自棉花田的劳动;却不一定都知道蓝调也和洪水有关。
几乎所有蓝调史都会告诉你,无论是南北战争前的美国黑奴还是战后的佃农,都会在工作的时候唱歌。他们唱歌,所以劳苦可以稍稍轻松一点。那些歌有整齐的节拍,可以用来跳舞,而且是大伙儿一起跳,就像他们的祖先曾经在野地上围着火踏步旋转一样。只是在地里干活儿的时候,他们以劳动代替舞蹈。这就是典型的工作歌,以旋律和节奏协调工人们的一举手一投足,唱到“哼”的时候齐齐举起锄头,唱到“嘿”的时候一起奋力锄地。
只不过这还不算蓝调,蓝调不是这么集体化的舞曲,它更属于个人,应该更自由。蓝调的直接源头不是这种棉花田里的工作歌,而是“筑堤呐喊”。从工作歌到筑堤呐喊,不只是一种曲式的变化,而且还是整个社会背景的变化。在黑奴解放运动之前,工人们做牛做马;解放运动之后,他们依然做牛做马。但有一个重要的分别,那就是在过去,他们的身体和人格属于地主,幸运一点的当佃农,也有自己归属的农场和土地。这当然是压迫,但在压迫之中工人都有集体的认同,有集体的身份。可是当他们被解放出来成了自由劳工之后,却成了什么都不拥有、什么也不属于的散件工,有点类似今天在城里头车站旁一排排蹲在地上的民工,等着雇主挑选干那有一天没一天的体力活。换句话说,他们彻底成了市场上的商品,待价而沽。在美国南方密西西比三角洲地带,他们等到的,往往就是筑堤的工作。
密西西比河自古就阴晴不定,时时泛滥。沿海地区被风暴袭击,也非自今日始,所以修筑堤坝和搬土造地一向是19世纪末美国东南部最容易找到的工作。那些黑人不再住在集体的宿舍,所以老是一个人上工。他们也不再有那么多集体劳动的机会,所以往往是独自一人跟在一头驴子后头搬土。这时候他们唱的歌也大有不同了,往往是节奏自由速度较缓的独唱曲,充满长段的单音节乐句,听起来曲折忧郁恍如啜泣。这就是所谓的筑堤呐喊,蓝调的真正源头。
这种属于一个工人的呻吟与嚎叫,其歌词内容也与田里的工作歌大异其趣,常常是抱怨劳动过度,被工头摆弄到不成人形。有些最早期的蓝调干脆是唱自己的驴伙伴,或者说自己连头驴都不如,或者是为驴肩上的脓疮哀唱,偶尔欢快点的就是鼓励自己的驴:“上吧,伙计;上吧,伙计。瞧这路,又直又宽!我说,这路又直又宽。”如今,新奥尔良洪水淹没城镇的情景,也在一些20世纪初的歌中留有印记,例如《大水四处》(High Water Everywhere):“水来了,什么都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连歌都听不到了,唉,你连歌都听不到了。唉,我的好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