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人事变动,位子调到我旁边的女孩和我搭话,我停下写报告的手,看着她。
她问我是哪一所大学毕业的,我回答后,她说:“哇,果真如此,我听其他人说过呢。其实我也是那所学校毕业的。这家公司很多员工来自稻田大学和庆应大学,在这里遇到学姐真开心。我们以前可能就在哪里见过,啊,我以前在车站前的邓肯多纳圈店打工,不过那家店现在倒了。对了,上星期的送旧迎新你没参加吗?我找了你半天呢……”她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串。
我正要回话,有人在后面叫她,她精神十足地应道“在”,随即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过去了,好像我从来不曾存在。
虽然我对这种情形已习以为常,但把视线移回电脑屏幕时,心中仍暗自涌起一股愤怒。那种感觉就像经常由于某个契机,忽然忘记或是不经意地想起困扰我多年的肩膀酸痛。我想继续工作,但刚才构思得差不多的想法已支离破碎。
调来这家拥有两千名员工的企业的营销部已经八年,我也三十一岁了。在同一科工作多年的同事,除非业务往来,从来不找我说话,但搞不清状况的人就会像刚才那个女孩一样,一厢情愿地和我聊天。我知道他们想拉近彼此的距离,但就是无法接受这些人。
我在公司里是出了名的孤僻、不合群,但觉得有点言过其实。我承认自己很孤僻,然而并不讨厌和别人相处,只是不擅长聊天和社交而已。经过多年训练,我学会了嘴角微微上扬,挤出微笑般的表情,可这现在反倒成了最大的失策。如果我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或许可以减少一半的麻烦。
我从套装口袋里拿出耳塞,用指尖捻着黄色的海绵栓塞进耳朵。方才找我聊天的女孩恰巧回座,看到我的举动,一脸诧异。刚才浪费了十五分钟听她讲些无聊的事,害我不得不留下来加班。而且只要稍觉投缘,对方就会邀约喝咖啡或聚餐,到时候还要考虑怎样拒绝才不伤和气,简直烦死人了。
我小时候比现在成熟多了。我会配合同学聊天的内容挤出笑容,也曾受邀去听完全不感兴趣的偶像歌手演唱会。只因害怕被那些把我当朋友的人讨厌,明明毫无快乐可言,我也假装乐不可支。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无法融入周围的环境。最近,我虽然会心不甘情不愿地参加公司餐会,但看到那些年轻女孩在上司聊棒球或说教时频频点头,就有种想掐死她们的冲动。
当然,我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心怀杀机,其实相当擅长一对一促膝长谈,非但不讨厌读书和工作,而且乐在其中。所以,我这个“孤僻、不合群”的人也有几个称得上朋友的人——一个从小结识的老朋友,还有一位就职后迫于工作需要去上电脑学校时结识的友人。求学时,我曾经和同年级的男生交往,和现任男朋友交往也快两年了。
有人拍我的肩。抬头一看,一个和我同期进公司、被分到其他科的男同事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他用双手示意我拿下耳塞。
“你还是老样子。”
我并不讨厌他,因为他说话不拖泥带水。
“抱歉,打扰你一下。关于和泉小姐婚礼后的续摊,我们这些同期的决定一起出钱送礼物给她。我会先垫钱,包括续摊费用在内,总共一万五千元左右。”
和我同期进公司的女孩下个月要结婚了。这是第几个了?每次有人结婚,我都得包红包、浪费一天的假期、说一些言不由衷的祝福、分摊续摊的花费和礼品费。
我并不是舍不得花钱。反正续摊的事自然有人费心张罗,既轮不到我安排也用不着我去买礼物。大家很清楚我的个性不适合处理这种事,所以都默认“你只要出钱就好”。
我必须心存感激,这等于免除了我当值日生的义务。没想到我却心口不一,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这句话:
“我不去参加婚礼,也不去续摊,更不会出礼金。”
我情不自禁地大声说完后,周围的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他瞠目结舌,小声地问:“你与和泉小姐关系不好吗?”
“我是说,假日想好好休息。别人结婚是她家的事,与我无关,不要把我扯进去。”
我大发雷霆之际,坐在旁边的那个女人慌忙逃走了。
加完班,我搭倒数第二班电车回到公寓。筋疲力尽地把门打开,看到录音电话的提示灯在黑漆漆的房间里闪烁。我提着便利店的袋子,一屁股瘫坐在厨房地板上。
我个性这么孤僻,只有我妈和男朋友会打来电话。另外那两个朋友知道我不接电话,有事都会用短信联络。无论是我妈还是男朋友,我都不想听到他们的声音。
好烦!我垂头丧气地坐了很久,加外套都没脱,都是我的错吗?是我不对劲吗?
上次,那个从小结识的老友委婉地这么说我。的确,我是在漠然地过日子。虽然内心隐藏了诸多不满,但还是听天由命、随波逐流,读自己的学力能够应付的学校,进入愿意录用我的企业工作。我觉得凡事不能抱持成见,只要有人邀约,我向来不曾拒绝,没想到每次都弄巧成拙。当上了年纪的女人说“我已经是老太婆了”,我会忍不住应道:“是啊。”当胖女生说“我不减肥不行了”,我总回应:“没错。”即使我告诫自己,这时至少应该闭嘴,但总是把心思都写在脸上。
现任男朋友大我三岁,相当沉默寡言,他说就是喜欢我的笨拙。没想到,我连续几次拒绝他的邀约后(因为我很累),他却忽然暴跳如雷地破口大骂:“你当初的可爱跑到哪里了?难道都是装出来的吗?!”骂得我哑口无言。事后,他向我道歉:“我是压力太大了。”最近他也经常这样。而我妈打电话来,表面上是担心我,其实只是要找个人说我爸的坏话。
与我无关,我要斩断一切。
我感到孤独无助。没有人认同我。
这时,一个念头忽然在我脑海中闪现。或许大家整天喋喋不休,就是为了排遣这份孤独。
既然如此,我还是继续孤独好了。我站起身,没有听就直接删除了留言。
翌日早晨,我一进公司就找部长,他也在找我。上午九点半,我们在小会议室内对面而坐。
我递上一直写到凌晨的辞职信。从我进公司就一直对我照顾有加的部长用力拍了拍自己宽阔的额头。看到他这惊讶时的习惯动作,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立刻瞪着我。
“你为什么不能在大家面前这样笑一笑?”
我一时词穷,愣了一下才回答:“遇到好笑的事,我当然会笑。”
“公司这么无趣吗?”
“工作很有趣。”
部长抓了抓耳垂,连珠炮似的说:“你的工作能力很强,开会表达意见时简直和平常判若两人,还会说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但你只在第一年参加过一次员工旅游,之后从来不参加年终聚餐和送旧迎新。这些事,还可以解释为特立独行,但听说你最近还戴耳塞?”
我没有回答,视线移向被部长丢在桌上的辞职信。
“以你这种个性,无论到哪里都混不下去。别以为可以独善其身。”
他虽然语气粗暴,但听起来不像挖苦,反而充满怜悯。
“是啊。”
我不讨厌上班,也不讨厌和人相处。所以,只要费心寻找,一定可以找到不需要戴耳塞的地方,即使找不到也无所谓。
不喜欢就不喜欢,我从不祈求别人谅解,也不靠大家生活。我只在觉得好笑的时候发笑。想到这个世界这么简单,我笑得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