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太巧了,我跟你坐到一块儿了!”我们入座就餐时,劳拉爽朗地说

“我也觉得是。”我客气地说。

“怎么巧法儿,等会儿就知道了。我特别想找机会跟你聊聊。有个故事我得给你讲一讲。”

听到这里,我的心不禁往下一沉。

“你还是讲点儿自己的事,”我说,“要不就谈谈我的事吧!”

“不,这个故事我非得告诉你不可。我想你用得着的。”

“要讲就请吧。不过,咱们还是先看看菜单子。”

“难道你不愿意让我讲吗?”她满肚子委屈似的说道,“我还以为你愿意听呢。”

“愿意听啊。我当是你写好了剧本,要读给我听呢。”

“不。这是我的几位朋友经历的事,百分之百真实!”

“这算得了什么?真人真事从来就没有编出来的真实。”

“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说,“不过我总觉得这么说好玩就是了。

“你还是让我讲吧!”

“那我可就洗耳恭听喽!汤也不喝了,它会使人发胖的。”

她不以为然地瞧了瞧我,然后又瞟了瞟菜单,轻轻地叹了口气。

“哦,好吧,要是你不想喝,我也就不喝了。老天爷呀,我可不能拿自个儿的体形开玩笑。”

可是还有什么汤比放了大块黄油的更香呢?”

“罗宋汤。”她叹着气说,“我就爱喝罗宋汤。”

“算了,算了。还是讲那个故事吧。上鱼之前咱们先不谈吃的。”

“嗯,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好也在场,正跟利文斯顿一家子吃饭呢。——咦,你认识利文斯顿一家人吗?”

“不认识。”

“你可以去问问他们,准能证明我说的每个字儿都是真的。有一回他们请客,有位女客临到吃饭,却忽然不见了——你看看,有些人就是那样,不为别人着想——这么一来,吃饭的就只有十三个人了。所以他们只得把家里的女教师找来凑数。这位教师叫鲁宾逊小姐,是个挺俊俏的姑娘,也就是二十出头吧,长得漂亮极了。就我个人而言,我是决不会雇一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姑娘当教师的。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啊?”

“人都往好处想嘛。”

我这种议论,劳拉连理都没理。

“她会整天一门心思想着年轻小伙子,哪儿还顾得了干自己的正事啊!等她对你的生活习惯刚一熟悉,马上就要辞活儿不干了。人家要结婚去了!不过,鲁宾逊小姐的履历上写的倒都不错。我应该这么说,她是个既讨人喜欢、又让人敬佩的姑娘。说真的,她没准是个牧师的女儿呢!

“同桌吃饭的还有位先生,我想你还没听说过这个人。但他在他那附近地区可有名啦。他就是波西伯爵。对珍珠宝石这类东西,他比世界上谁都懂得多。当时他就坐在玛丽·林格特的旁边。玛丽那天戴了一串珍珠项链,洋洋得意。说话间她就问伯爵,她戴的项链怎么样。伯爵说挺不错的。听了这话,玛丽可憋了一肚子气,对伯爵说这串项链值八千镑哩!

“‘对,对,得值那么多钱。’他说。”

“鲁宾逊小姐正好坐在伯爵对面。那天晚上,她显得格外招人喜欢。当然喽,我可认出了她那件衣裳,那是索菲的一件旧衣服。可是,要是不知道这位小姐的底细的话,谁也想不到她不过是个家庭教师!”

“‘那位年轻小姐戴的是挂非常精美的项链。’波西里称赞说。”

“‘啊?她不就是利文斯顿太太的家庭教师吗?’玛丽轻蔑地说。”

“‘可我只好说实话嘛。’伯爵回答说,‘她戴的这挂项链,是我平生见到的最精美的了。肯定值五万镑的!’”

“‘简直是在说梦话!’”

“‘我敢担保!’”

“玛丽探过身子去,尖声尖气地嚷了起来。”

“‘哟,鲁宾逊小姐呀,听见波西里伯爵的话了吧?’她叫着说,‘他说了,你戴的那串项链能值五万镑哩!’”

“这正巧是大伙都没讲话的时候,所以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我们都转过身来望着鲁宾逊小姐。她脸色一红,笑了笑说:‘哟,这我可真是捡了个便宜,只花了十五先令。’”

“‘那真是捡到便宜了。’”

“我们全笑了起来:这简直是离奇透顶。谁都听说过这类故事,妻子骗丈夫玩的把戏,故意把特别贵的珍珠项链说成假的。这样的故事都老掉牙了。”

“你太夸张了。”想起了我自己写过的这个故事,我这样对她说。

“要是一个姑娘有了一串值五万镑的项链,竟还要去当女教师,这不是太荒唐可笑了吗?显然,这位伯爵大人是搞错了。可是,这时出了件奇怪的事。真是‘巧事胳膊长’啊。”

“不能这么用词。”我分辩着说,“这个词用得太泛了。你没看过《英语用法词典》这本好书吗?”

“希望你别打岔了,我正讲到最有意思的地方。”

可是,我不能不再一次打断她,因为就在这时,一条烤得又焦又嫩的鲑鱼从我左胳膊肘那边悄悄地被端了上来。

“嗬!利文斯顿太太又拿丰盛的饭菜招待我们啦!”我打趣地说。

“鲑鱼会使人发胖吗?”劳拉问。

“可不是!”我一边说一边吃了一大口。

“瞎扯!”她说道。

“接着讲啊!”我恳求着,“‘巧事胳膊长’,胳膊又伸到哪儿去了?”

“嗯,就在这时候,大管家弯下腰凑到鲁宾逊小姐的耳朵边嘀咕了几句。我看她脸色有点发白。哎!不擦点胭脂抹点粉儿的,竟闹了这么个大笑话!真摸不透老天爷会用什么法子捉弄人啊!鲁宾逊小姐当时真透着惊慌,于是弯下腰来对利文斯顿太太说:‘太太,多森说大厅里有两个人要马上见见我。’”

“‘好吧,你还是去看看吧。’索菲·利文斯顿说。”

“鲁宾逊小姐站起来,走出了屋子。大伙的脑子里自然都闪出了同一个念头,但我是头一个说出口的:‘他们可别是来逮她的呀!’我对索菲说,‘要是那样的话,对你可就太可怕了,我亲爱的。’”

“‘波西里,你保准那是真的项链吗?’”

“‘对。’”

“‘要是偷来的,今晚上她也没那份胆子戴出来。’我说。”

“索菲·利文斯顿虽然脸上敷了粉,脸色还是惨白。我明白她心里在打鼓:首饰匣子里的东西还都在里边吗?我只戴了一串小小的钻石链,可也本能地把手伸到脖子底下,摸摸项链还挂着没有。”

“‘别瞎说了,’利文斯顿先生搭腔了,‘鲁宾逊小姐怎么能得手偷一串贵重的珍珠项链呢?’”

“‘也许她是个窝主吧。’我说。”

“‘可是她履历上写得那么好哇!’索菲说。”

“‘履历上可不都是那样写嘛!’我说。”

我实在出于不得已,再次打断了劳拉的话。

“好像你是存心不往好处想这件事啊。”我评论说。

“是啊,对鲁宾逊小姐不利的材料我真没有。相反,我倒是有各种根据,认为她是个挺本分的人。但是,要真的查出她是个罪恶昭彰的贼,而且是国际盗窃集团一个有名的成员的话,那人们才觉得过瘾呢!”

“简直是一部电影了。恐怕只有在电影里,才能见到这类耸人听闻的事件。”

“是啊。我们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伸着耳朵想听到从大厅里传来的混乱的挣扎声,或者至少也是被卡住脖子时发出的嘶叫声。我把这死一般的寂静看成是不祥之兆。忽然,门开了,鲁宾逊小姐走了进来。我一眼就看出来,她的项链不见了,脸色苍白,神情激动。她回到饭桌,坐下来,笑着扔在上边——”

“什么上边?”

“桌子上呗,傻瓜,一串项链。”

“‘这就是我的项链。’她说。”

“波西里伯爵探过身子来。‘咦!这是假的呀!’伯爵惊异地说。”

“‘我说过是假的嘛。’她笑了起来。”

“‘这可不是您刚才戴过的那挂。’他说。”

“她摇了摇头,神秘地笑着。我们大家都被迷住了。我真不懂在这个女教师这样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的时候,索菲·利文斯顿为什么觉得万分开心,而且当她提议让鲁宾逊小姐谈谈事情的经过时,话语里还带着刺儿。”

“鲁宾逊小姐说,她走进大厅时见到两个人,自称是从扎罗特珠宝店来的。她说,她那串项链就是用十五先令从那儿买来的。后来扣环松了又送回去修理,直到请客这天下午才拿回来。来人说是他们给拿错了:有个人把一串真的珍珠项链送到店里重缀,店员不慎给弄错了。我真想不透怎么竟有人傻到那种地步,把那么贵重的项链送到扎罗特店里去!他们就连真珠子还是假珠子都分不出来嘛!可是你看,有些女人就是这么傻。不管怎么说吧,这就是刚才鲁宾逊小姐戴的那串项链,价值五万镑的那一串儿。她当然得把项链还回去喽——我想她也没有别的法子,尽管那是忍痛割爱的事情——他们把她自己的那串儿物归原主了。他们还说,虽然自己没有义务非这样做不可,但还是奉上司之命送上一张三百镑的支票,作为酬金或以别的什么名义吧——你是清楚的,当人们装得正经八百时谈话总是虚张声势,愚蠢不堪的!鲁宾逊小姐当真拿支票向大家炫耀了一番。她简直高兴死了。”

“她倒真是走运啊!”

“人们本来都这么想的。可是这却把她给毁了。”

“噢?这又怎么回事”

“她休假的日期到了,就跟索菲·利文斯顿说,她决定到多维尔去玩一个月,要痛痛快快地把那三百镑花个精光。索菲自然是竭力劝她别这样,苦口婆心地要她把钱存到银行。可是她偏偏听不进去。还说她从来也没碰上过这样的机缘,今后怕再也遇不到了,因此下了决心了,要像贵夫人似的过上四周再说。索菲没法让她回心转意,只得依了她,还把许多自己不要的衣裳卖给了她——她在社交场合总穿这些衣裳,早就穿够了。她说是奉送给那位小姐的,我看她才不会白给她呢!不过她卖得很便宜就是了。这样鲁宾逊小姐就一个人动身去多维尔了。你猜后来怎么着?”

“不知道。但愿她玩得非常痛快吧。”我回答说。

“她该回来上班的前一星期,写信给索菲,说她改变了主意,要另找别的事做;要是她不回去,就请太太原谅了。可怜的索菲气得要命。其实是怎么回事呢?鲁宾逊小姐在多维尔攀上了一个阿根廷阔佬儿,跟他上巴黎去了,从此一直待在巴黎。我在佛罗伦萨旅馆亲眼见过她。嗐!她镯子排了一胳膊腕子,一串串的项链挂了一脖子!可是我才不理她呢!听说她在布洛涅树林还有一处房产,并且还有一辆劳斯莱斯轿车呢!可是没过几个月,她就撇下了那个阿根廷人,跟一个什么希腊人勾搭上了!不知她现在又在跟谁鬼混呢。总之,她成了全巴黎最时髦的高级妓女了。”

“我敢断定在你提到她毁了自己时,你只看到了表面。”我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劳拉说,“你就不能用这件事再编个故事吗?”

“真不凑巧,我写过一个关于珍珠项链的故事了。人不能老是没完没了地写这类东西呀。”

“我倒是想写一写,不过我当然会把结局改一改。”

“哦,怎么改呢?”

“我让她跟一个银行职员订婚。这个人只有一条腿,或是半边脸被炸坏了,在战争年代什么苦都受过了。他们都穷得要命,几年之内是没有希望结婚的。男的把平生积蓄的钱都花在买城郊的一所小房子上了。他们打算把买房所需的最后一笔钱付清之后就结婚。就在这时女的给男的拿来三百镑钱,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两人都喜出望外,男的甚至抱住女的的肩膀笑了起来,笑得像个小孩子似的。他们买到了郊区的这所房子,结了婚。让他的老妈妈也跟他们一起生活。现在丈夫每天到银行上班;妻子要是小心别怀孕的话,白天还能出去当家庭教师。但男人常常闹病,因为他负过伤啊,你懂吧?女的就得伺候着他。一切都是既可怜,又甜蜜,又美好。”

“听起来可实在平淡得很啊。”我冒失地说。

“是的,可是有教育意义呀!”劳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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