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文道
近年来每逢入冬,北京和上海这些繁华地就一定有些朋友到处送腊肉腊肠,而且特别声明是自家养自己做,格外健康。当然啦,这批人很忙,又住在城里,不大可能真的自己动手辟建猪栏。所谓自己养猪,就是把挑好的乳猪送到农村,雇一家人看管养大,指定饲料,不加激素,到了冬日再宰了取肉灌肠。这么做不止保证口味合意,更能确定肉是好肉绝无添加。他们说,现在市面上的猪哪一头不灌水不打针?哪一个畜场不在饲料里头下药?尤其腊肉之类的东西,你都不知道夹杂了什么玩意。
再发展下去,便开始有人圈地种菜了,因为他们连街上卖的蔬菜都信不过。而且,对于一些工作压力过大的高端白领来说,趁着周末全家人开车去市郊的农地里稍事劳动,也不啻是一个回归田园亲近泥土的纾神妙法。
国势昌隆,于是中国可以不高兴;食品有毒,于是中国人又可以务农了。表面上看,这两端似乎十分矛盾;但要是照清末知识界流行的那种国民体质决定国家命运的学说看来,百姓天天服毒其实又颇有助于盛世的开展。想想看,我们中国人喝加了三聚氰胺的奶粉长大,平常吃的是假鸡蛋与实质上形同巨型避孕药的水产鱼鲜,后来又打污染过的疫苗针,居然还有十三亿人熬了过来,迈步走向小康社会,这该是个多么百毒不侵多么可怕的民族呀!古时候的斯巴达人把小孩扔到旷野,没被狼啃掉的才能回来当战士。如今的中国人一生下来就活在剧毒的温室,不看有害精神的谷歌,却以艰苦的环境锻炼出最强健的体魄最纯正的人格。我估计未来要是发生核大战,地表上唯一能够存活下来的动物大概就只有中国人和蟑螂了。
可惜我那些朋友目光短浅,看不到光辉灿烂的未来,只见恶心腐臭的今天;不顾大局,专爱小我,竟然试图把自己的食物供应链从整个社会上切割开来。然而,天网恢恢,虽疏而不漏,千算万算他们大概也算不到原来连炒菜用的油也是“地沟油”吧。
谈到“地沟油”,查一查“维基百科”,可知它的生产方法是:“从餐厨垃圾坑渠内捞取状似稀糊油膏状物,经过滤、沉淀、加热蒸发分离为成品地沟油,或将劣质、过期、腐败了的动物皮、肉、内脏经过简单加工提炼后生成油脂,一部分流入食用油市场变身成为清亮的‘食用油’”(我尤其喜欢‘膏状物’三字,描写得非常传神)。除此之外,它还有几个表兄弟:“馊水油是将宾馆、酒楼的剩饭、剩菜(通称泔水)经过简单加工、提炼出的油。而重复使用变质的食用油,称为‘回锅油’或‘万年油’。某些不法餐馆、酒店或其他公共餐饮场所将客人留下的剩菜经过回收后,称为‘口水油’。”
真是无所逃于天地间呀,这几种油看起来闻起来几乎完全正常,而且价格低廉,所以深受广大餐饮业者的欢迎;根据最近向媒体爆料的武汉工业学院教授何东平所说,你在外面平均吃十顿饭就有一顿会吃到地沟油。特别是川菜湘菜这些用油量大的菜系,内行人都晓得“地沟油”早就不是什么行业机密了。我去阿里巴巴随便输入“地沟油”,兜售相关设备的工厂就超过两百家,这些年国人口味愈来愈重,川湘菜馆开得到处都是,就连菜式一向清淡的福建人广东人夜里也都跑去水煮鱼酸辣锅,恐怕就和地沟油这些新种食材有因果关系。
后来听说何东平教授受到压力,被逼改口,表示“地沟油”其实没有他本来说得那么严重。究竟是谁在施压?为什么施压?我想那些人一定是有心人,为了大家好,不希望人民从此怕了“地沟油”;毕竟这也是我国强种大业的一部分呀。
至于那些胆小怕事的家伙,听说他们已经开始自己带油上馆子了。或许可称之为“自助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