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真是块好地方,就拿零食凉果(北方人管叫“蜜饯”)来说吧,天下珍点有哪一样是这里买不到的呢?其市场之大,居然可以容纳好几家连锁专卖店开得遍地都是。讲究点的,不妨去么凤看看,除了他家最经典的话梅王,其他东西也有起码的水平,不会差得太离谱。独有一样,冰糖葫芦,那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如果说冰糖葫芦是北方零嘴,香港不易寻得,这也就罢了,问题是我从小到大,走过大江南北,记忆里还真没遇上几回堪称妙品的糖葫芦。
糖葫芦是港台古装片里最常见的街头小吃,使我几乎以为古人只有这一款凉果,不及其他(说来奇怪,为什么古装电影电视的街景中一定有人在卖糖葫芦呢?连我们佛山宝芝林的门外都有)。但是这么平凡这么普通的东西要是认真计较起来,可一点也不能以小道视之。比如说那根竹串,市面所见皆有倒刺,明显是未经砂纸打磨,一不小心吃伤了嘴,那可就大大地不妙了。不过就算打磨,也不能磨得太细太滑,否则没有摩擦力,那葫芦就要老往下掉了。再看糖浆,大部分工厂都没掌握好熬浆的火候和下油的分寸,要不是熬得过火熬出了焦味,就是下油太多黏不住碎冰糖。至于最基本的山里红或者山楂,问题更大,有些明显被虫蛀过的,他们也照样拿去做葫芦,很不像话。
然而,我们真有这么讲究的必要吗?许多果脯果仁之类的零食,本来就是中国民间俭朴美德的产物,吃南瓜剩下的南瓜子舍不得扔,吃橘子剥下来的橘子皮留起来晒,杏子盛产,于是把吃不完的制干存放,哪里有人会专为杏脯种杏专为陈皮种橘呢?作家张炜写过华北农民以前有在炕上置个小木柜放东西的习惯,那木柜不大不华丽,里头摆的物什也不算珍稀。不过对一般农家来讲,这具多格小柜可就是个百宝箱了,其中一格存的正是这类自家制的果脯果干。你当然可以当它们是茶余零嘴,但大部分生活艰苦的老百姓却视之为滋补宝物。例如杏仁,富含蛋白质与钙,一日劳动之后身心俱疲,便从这小柜子里取一颗杏仁放在口中慢慢咀嚼,虽然这么少的分量不太可能产生什么显著的功效,但那满面皱纹的老农却奇怪地着实感到了一股滋养的元气。这颗杏仁的味道,这颗杏仁的能量,实在是今天营养过剩的都市人想象不到的。
那些零嘴原来都很贫贱,或者是吃剩的食余,或者是价格太低卖不去的果子;然而,经过农家巧妇一番用心之后,竟然就成了炕头的宝贝,可以调解纾缓身体的困乏,还可以权充食疗化愈痰多的嗓子胀气的肠胃。更要紧的是,它们带来的精神作用,一小颗一小片宝石般的柜中干果,使人生的劳碌风霜多了一点点好滋味。
所以凉果零嘴不宜暴食,只有富贵人家才会在不是过年的时候拿它无聊地填嘴巴止心痒。从废物变成了补品,从吃剩的果核到抽屉里的珍藏,这份爱惜自然供养的心意,这种在苍凉中寻一丝慰解的情怀,又岂是那些在“零食物语”这类现代大商店里大包小包抱回家的现代消费者所能体会?下次吃话梅,你不妨珍而重之地含住它,先仔细感受那股叫人忍不住眯起眼睛的酸劲,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一阵淡淡的甘味就来了,随着唾沫流淌进干涸的喉咙深处。人生如火宅,难得一点清凉,也许这就是凉果的本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