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骥才
1966年,33岁,女,T市无职业妇女。
我要说的是我的个人的事。但我并不是请你写下我的事情,而是记下另一个人。我只有一个要求:在我讲这件事的时候,你可千万别笑。我曾经把这件事讲给过几个人,他们全笑了;但他们一笑,我就打住。人家这么痛苦的事儿你还笑,叫人家什么滋味?可是有人居然笑出泪来!把我气得肺要炸了!你能不笑是吧,好,我讲了——
1964年秋天的一个夜里,我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梦见一大群恶鬼用舌头舔我的脑袋,那些舌头各种各样的颜色,有蓝的、红的、绿的、紫的,还有的花里胡哨,全都闪闪发光,古怪极了。我迷迷糊糊地想,它们怎么舔我的脑壳,我的头发呢?我忽然大叫一声醒过来。我身边的丈夫也被惊醒。他打开台灯,睁大眼看我的神气就像见了鬼!他手指我的脑袋竟然说不出话来,我抬手一摸,好像摸到一个西瓜,光溜溜,又圆又硬,成了大秃头,我的头发哪里去了?我们几乎同时发现,我满头的黑发一根不少,全在枕头上。我们傻了!忽然想起从小就听过的一个离奇又吓人的词儿——鬼剃头!这回叫我轮上了!
我抱着脑袋大哭起来。如果你要见过我原先的一头乌黑漂亮的秀发,保准会惊奇、羡慕、叫好!我敢说,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和我比一比头发,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我丈夫都承认,他是从这头发才爱上我的。还有,我家周围的那几家理发店,我去理发他们从来都不要钱,它们求着我去做新发型的模特儿呢!我不像一些女人,天姿不够,只能涂脂抹粉,靠化妆品;我就凭这一头天然漂亮的头发,“走遍天下”!可是这一来,我比那些头发最糟的女人们还要糟,我的脑袋光秃秃像个鸡蛋,怎么出门见人?这对于一个年轻爱美的女人差不多像宣判了死刑。
我丈夫甚至比我还急。他找了无数名医给我看病。各种各样的药片都吃遍了,各种各样的煎药味儿也闻遍了。我看过您《神鞭》中写的“老佛爷的生发散”对吧!这些祖传秘方我都使过。但是鬼剃头的脑袋好比瓷壶一样极其顽固,硬是根毛不长。我再看我丈夫——天天东跑西颠好比寻仙访道那样去找大夫,我就火了,朝他喊道:“干什么,我秃了,你就不想要我了?你是爱我的头发,还是爱我这人。你要是爱我的头发,我就把这堆破头发给你,我走!告明白你,我不治了!”
这一来,他才和我一样地绝望了,认头了,不再努力了。但在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一个极大的邮包,是上海戏装厂寄来的。我挺奇怪,我从来不看戏,和戏装有什么关系?一边打包一边猜惑不已;我丈夫也不言语,待打开包儿一看,竟是一个女人假发的发套。我往头上一扣,居然正好。头套两边还各有一个不可思议的透明的塑料小钩,紧紧勾住耳边。再看头发,乌黑、亮泽、柔美、充沛,天呵,这哪里是假发,分明是我原先那一头秀发呀?我问丈夫:“这是不是你弄来的?”他笑而不答。他从来就这样。他是无线电厂的工程师,凡事喜欢动手做,因此他看重做的,轻视说的。可是每当我受到他的感动,情不自禁地说一句:“你真好!”他会把这句话的份量看得无比的重。
别看轻了假发,比起真发它有更强的地方。比方真发总得去修剪,假就不需要了;再比方,在自己整理头发时,脑袋后边的头发看不见又够不着,很难弄好,假发却可以摘下来,放在桌上,从容、仔细又面面俱到地加以修整。尤其是卷发时,可以做得与前边的头发一样精致。
每当我修整头发时,便把自己倒锁在屋里,拉上窗帘,摘下发套。这时我不敢对镜子看自己一眼,我真有点像《聊斋》中画皮的妖怪。可是当我把头发整理得十分精美,戴在头上,谁会知道我是一个“鬼剃头”?每当这时,我丈夫则用赞美的眼神盯着我看。他从来不在我修整头发时推门进屋。他好像根本不知道我这样修整头发。他知道我怕什么和我怕说什么。
闹红卫兵时,我家必然要遭受冲击。我丈夫是高级工程师。文革首先是鼓动无知的人去冲击知识分子。我家被抄得很惨。抄家的孩子们每人手握一把斧子,见东西就砸。我家几乎没有剩下一件完整的东西。而我最怕的事出现了——红卫兵用剪子铰我的头发。一是因为我的头发太招眼,二是因为抄家来的一部分是女红卫兵,她们一见我这漂亮的头发就生气。男人嫉妒男人的成就,女人嫉妒女人的美丽。这是很自然的事。
我被十几只手按在地上,两把剪子在我的头上乱铰,头发纷纷落地。她们的手劲很大,生怕我挣扎。可是我哪敢挣扎?弄不好,我的发套会挣脱掉,光头就会露出来。她们铰完我的头发,似乎也解了气,骂我一顿,便扬长而去。
我哭了。我变成这样,怎么办?我丈夫也不安慰我,他闷头在屋里清理堆积成山的碎物。我气得对他说:“你把这些破东西看得比我还重要?”他没吭声,继续干。直到把大衣柜前的东西清理干净,搬了一个凳子,踩上去。抬手从柜顶拿下一个旧报纸裹的包儿,打开后把一件黑黑的东西递给我。我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个崭新的假发套。不等我问,他说了一句:“我早给你存了一个,就是为了防备万一。”
我那时觉得他真够伟大了。他单位的同事都说,他总比别人多想一步。好比下棋高手。但他不会下棋,他的脑子都用在会说话的无线电上。可是糟糕的事都是我办的——
当时还没有脱离危险,我应该赶紧把这新发套包好藏起来。由于我大喜过望,将头上残废的发套摘下来一扔,便将新发套扣在头顶上。但镜子全被砸碎,无法看这新发套的样子。忽然哐地大门打开,刚刚抄家那伙红卫兵又闯进来。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为什么返回来。后来才知道他们看见我家衣架上挂着一个皮革挎包。那是我丈夫出差时使用的。他们想把皮包拿走,不料一眼看到我。登时,他们全都大叫起来,那神气和当年“鬼剃头”时我丈夫看我的表情完全一样。
“你是谁?”他们问我。
“我,我就我呀!”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你的头发怎么回事?老实说!你要捣鬼就打死你!”
这个红卫兵说完,就响起一片喊打之声。我吓坏了,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这场面。我丈夫从屋跑出来,拦在我身体的前面。但他浑身已是簌簌发抖,屈着腿,仿佛要跪下来恳求他们别动手。情急之下,他说了实话。他说我是“鬼剃头”,头上戴的是假发,完全没有欺骗和捉弄革命小将的意思。为了证实这件事,他回身伸手把我的假发拿掉。当我那奇异的光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引得红卫兵们爆发出哄堂大笑。一个女红卫兵说:“资产阶级妖精还想臭美,把她的发套烧了!”他们从我丈夫手里夺过发套,找来火柴点着,顷刻烧成了一撮黑色的灰。这样他们才离去,并带走那个皮包。
这一次我没哭,我丈夫倒哭了。他很少哭,但他每每一哭都是无法劝止的。他对我说:“原谅我吧!我伤害了你!我是怕他们打死你……!”
他很痛苦。快乐是很难记住的,痛苦往往被牢记下来。
从此我只能戴那个剪废的发套了;它又短又乱,坑坑洼洼,像男人的癞痢头。在那时代,被剪过头发的人千千万万。但别人的头发剪掉还会重新长出来的,唯有我剪掉之后永难恢复。
红卫兵风潮很快过去了,我却一直羞于上街。买菜购物的事都是丈夫去办。直等到天气凉下来,围上头巾,才肯出门。我却担心着转年天热时怎么办。
不久红卫兵分派,互动干戈,没人再来找我们这号人的麻烦了。一天晚上,丈夫对我说:“你能不能把发套交给我,我来给你修理一下。”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便说不。第二天晚上他又这么说,我仍旧拒绝了他,心想这破玩意儿还能修理成什么好样子。过几天晚饭后,我困得不行,倒下便睡。朦胧中觉得有一双手轻轻地摘我的假发。我对头上的发套向来是极其敏感的。当我意识到是丈夫所为,便假装睡熟,不睁眼睛。我感觉假发被他摘去,拿到了外屋,还关上了门。此后便毫无声息。我下床蹑手蹑脚走到门边,从钥匙孔里往外看。我看得清清楚楚,原来他正在灯下精心修整我的发套。桌上还有一包碎发,竟是当初红卫兵从这发套剪下的头发,叫他细心收集并收藏起来了,他又比别人多想了一步!此刻他正用一个细长的镊子夹起一根头发,粘在发套上。好像在修复一件珍贵文物。这个钥匙孔形状的画面使我终生难忘。我看着,掉下泪来。我怕惊动他,赶紧返回床上蒙上头,任凭自己的泪水流淌。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等我醒来时,他默默而微笑地站在我的床前,那熬红的眼睛表明他一夜没睡。我忽然感到发套已经在自己头上了。他是什么时候给我戴上的,竟叫我全然不知?我翻身坐起,满头黑发,如同墨色的瀑布从头顶顺着双肩和脊背光亮地流泻下来。
他早就从我的生活走掉了,走得无影无踪。他是从技术研究工作被赶到车间劳动改造,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去世的。但他似乎连这一步也早早想到了。他在书桌抽屉里给我留下一封没有署明日期的信,这信如同遗嘱;但上边写的全是对我的不满,甚至还有骂我的话。这些话有根有据,都是我与他相处多年的种种过失。他竟然这样刻骨铭心!因此一度使我极其痛恨他的虚伪。看来,他过去对我的爱只是一种表演,心中对我却是另一番阴暗的风景,他真是个十足的两面派!这样,在他辞世的一段日子里,我反倒并不艰难地度过来了。
但事后一个朋友说:“他这样做,是不是怕你承受不了他的离去?他正是爱你才故意这样做的吧?”我一想,对呀,这家伙!我怎么直到离开了他,还弄不明白他爱我的方式?
别以为我这人天性太粗,不懂得感情。时下,尽管美容院里什么样的仿真的假发都有了,我却依然戴着他给我修整的那个。这个假发有一个特点——它永远不会变白。这又是他的心意,叫我总是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