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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的教师

“如果一定让我说个人观点,”迈克·拉特兰德停顿了一下说,“那么,一切变化都是坏的。”他近乎完美的英国口音像BBC的播音员,还有老派的英式幽默,在一个结论之后,立刻添加一句自我嘲讽。

我们像是去拜访一位山中隐士。迈克·拉特兰德也的确像一位隐士。对每一位来不丹旅行的记者来说,他都是必经的一站。再没有一个外来者,比他更有资格来谈论这个国家,他既是旁观者又是局内人,也是这个国家应对变革的一部分,或许也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谈论它的国王们。

1970年,他以一名科学教师的身份来到不丹。那年,他三十二岁,是牛津镇一名教授物理学的高中教师,或许从未听过不丹这个国家,即使偶有所闻,肯定也从不在意。在一次晚餐上,他碰到一位英国女士,她居住在印度的大吉岭,他们随意交谈了几句。不久后,他收到邀请,来自不丹国的王后,询问他能否前来帮助她建立一所小学院,做十六个学生的科学教师,其中一位是Dasho Jigme王子,他将成为日后的国王。

最初,迈克·拉特兰德感到莫名其妙,他谢绝了邀请,他喜欢牛津的生活,为什么要去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国家。但不久后,邀请再次到来。这一次,青年人的好奇心战胜了迷惑。他听说,只有很少人有机会前往这个国家。

这是趟独特的旅行。他先乘坐飞机从伦敦抵达印度北部的加尔各答,是在这里,而不是之后的不丹,给他第一次文化冲击。他乘坐的那架DEKATA小型飞机,在上空不断盘旋。等待降落的机场上到处是吃草的牛,一个小孩子将它们赶走后,才好落地,然后他发现,同样是这个赶牛的孩子负责给飞机加油。他在加尔各答呆了三个星期,等待不丹王室在合适的时间将他接走。正是印度全国大选前夕,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西式民主化国家,仍在艰难地学习民主之道,爆炸、骚乱、示威不停地发生,与安静的牛津太不相同了。

最终,他来到不丹,学校所在地帕罗,不丹昔日的首都,以如画的风景闻名。“我坚信全世界的年轻人都差不多,”他回忆说,“我很快适应了去教授Dasho Jigme和他的同学物理、化学、生物和数学的课程。这是个充满乐趣的工作,像所有年轻人一样,他们很淘气。但从不wicked(邪恶)。他们很有幽默感而且学习努力。”他记得王子和同学相处非常融洽,从未要求被特殊对待。不过,他有一辆日本摩托车,很可能是不丹唯一的一辆。

迈克·拉特兰德的教程为期一年,回到英国不久,他听到国王去世的消息,他意识到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成为事实上的新国王,他要去指导这个国家运转,给予他的人民信心和智慧。

他在1985年再次回到不丹,受到他当年的学生的热情招待,之后他每年都要访问不丹。而当他在英国的中学教职结束后,他每年的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不丹。他也在英国成立了不丹协会,是这个国家对西方世界的重要发言人。

但是,吸引我的显然不仅于此。他是个中英混血儿。我只听说他的父亲是当年国民党内的知识精英,而他的一位叔叔更曾是台湾政局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似乎在喜马拉雅山中,我要碰到另一段中国故事。

见面时,倘若他不开口讲话,不去注意他的鼻子,他像个魅力十足的中国大学教授,整洁、智慧,刚刚退休,乐意接受年轻人的拜访。即使他曾经会说过一两个中文词组,如今也忘得一干二净了。有那么几秒钟,在这荒草丛生的半山之上,我以为自己坐在牛津大学的某处草坪,听一位刚刚旅行归来的学者,讲述他的见闻。

在一间书房里,他的父亲与母亲的照片并列摆在一个相框中,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纯真。那是1930年代中期,来自广东梅县的谢哲声,考取公费留学名额,来到牛津大学,攻读经济政策。除了获得硕士学位,这个中国青年还找到一段恋情,他和一个英国姑娘陷入爱河。

出生于1938年的迈克·拉特兰德,是这两个世界短暂碰撞的产物。战争中断了这一切,谢哲声回到中国。先是和日本人的战争,接着是国共内战,到处是混乱、残杀,失去联系之后,这个小家庭也离散了。年轻的丈夫与妻子都再次组建家庭,或许本应叫迈克·谢的他成了迈克·拉特兰德。

他再次见到父亲已是1962年。追随国民党前往台湾的谢哲声,已是一位资深的经济学家,在东南亚享有盛誉。之后的很多年,这对父子总是在东南亚的某个国家相逢。我没有追问,每次见面时,他的感受是什么,成为物理学教师的迈克·拉特兰德和经济学家谢哲声该谈些什么?

迈克·拉特兰德和中国第一次密切联系发生在1997年。他被邀请去参加香港回归的典礼。他猜测很有可能是他那个更著名的叔叔谢森中的声誉让他获邀,谢森中曾是台湾“中央银行”的总裁,一位国际名人。

真是难忘的经历,迈克·拉特兰德记得6月30日的夜晚,大雨倾盆,站在观礼台上浑身湿透。“我从来没这么湿过,”他语气欢快地回忆说,“第二天我碰到一位中国哲学教授,他说,你既可以把它理解成天空为英国人的离去哭泣,也可以说它清洗掉所有英国人的痕迹……”

也是那次旅行,他回到父亲的故乡广东梅县。他被友好地接待,他的父亲前往台湾已不再是罪名了,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名字也在族谱上,他是谢家的第二十一代。在他的电脑上,他给我看抄在一张红头文件信纸上的族谱,它们像一幅树状图一样延展,有迈克这个名字。他多少为此震惊,或许也是第一次感觉到中国人的韧性。“血缘比政治更重要,”他回忆说,“就像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中国才是最重要的含义。”他的电脑里还储存着一张黑白老照片,一个大家庭围在一起,背后是一张清代的画像,可能是谢家的祖先,他的父亲也在照片中。

我们先是在草坪,然后在一间有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里谈话,窗外是青色的群山,据说17世纪时一位西藏喇嘛在此苦修。墙上挂着他的全家与前任国王和现任国王的合影照片。去年他七十岁生日,这两位国王来此参加庆祝会。到此的人们,总是询问他关于不丹的一切。

“这非常不适合比较,我喜欢去浪漫化。”当我提到清朝皇帝溥仪的英国教师庄士敦时,他边笑边摆手。他看过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他在不丹的经历不会那么戏剧化,即使有一些,他显然也愿意去淡化它。

不过,他当初那位十七岁的学生的确与众不同。1974年,他正式加冕为国王。随即,他被证明是一位开明、富有远见的国王。“你们这些记者呀。”拉特兰德总喜欢以这句话和我打趣。他知道外界对不丹仍所知不多,而且新闻业总喜欢简单、粗暴的结论。

几天后,我查询到一段《纽约时报》对他那个著名叔叔的报道:“当谢森中说话时,人们要倾听。这不仅是因为他是台湾‘中央银行’的行长,掌握着世界最大规模的外汇储备,而且当他说话时,你似乎别无选择,只有倾听。这个七十二岁的昔日教授,不相信任何人,不管他是记者、经济学家还是美国财政部的官员,能懂得台湾经济。”这篇报道发表于1992年,它在十七年后让我大笑不止。即使迈克·拉特兰德没有中国名字,谢家人的基因却仍在,他们天生有主导谈话的能力吧。

admin34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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