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少功

不记得是哪一张报纸载文称,从整体上说,法国男人风度在世界上该算首屈一指。与这些高卢人的后裔相比,美国人太过粗放,英国人略嫌拘谨,德国人的目光有些冷漠,日本人和中国人则难掩浮躁。法国男人出门前总要刮脸梳头,即便是巴黎的乞丐,也时常有衣着光鲜风度翩翩者。法国的男人尤爱展示自己对女性的宽容体谅。他们开车,有偶尔违反一下交通法规的癖好,自娱自得于自由不羁的国民性,但只要见女士横过马路,便远远地减速、停车,无论豪华奔驰或破烂卡车一律如此。排队买电影票,从未见过男士插队,“夹塞子”的只会是女流。她们也从不会招致男士的指责。从队列中发出不满嘘声的,只会是女子。如果这些心怀不满的女子旁边恰好有男伴,那男伴必定将她搂近身旁,温存地哄着,直到前面那女“塞子”买到票离去为止。

好男不与女人斗,好男不计女人过,这种对女人的优宠是否也隐含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照顾甚至蔑视?某些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正是这样提出疑问的。“女士优先”之类的法则常常宠出她们的恼怒。她们甚至还指责现存语言是男人的语言,因此她们很难用言语来真正表达她们的感受和主张。

法国男人对这种指责仍然微笑以待,表示充分的理解和支持。想想看,男人当到了这分上,还要怎么办?

他们立如柱,坐如钟,不辱“男士”这一个词——英语中,“男士”与“绅士”同为gentleman,词义源于优雅、高贵、温和、耐心等等。法国男人大概算得上欧洲这一文化传统最精致的体现。

报纸上还说了一件事。前不久,一个黑大汉喝醉了,在某地铁站无故打人,从这个车厢闹到那个车厢,连劝解者也挨了几记乱拳。几个车厢的法国男人皆立如柱坐如钟,似乎没看见,继续关心着自己手中书报的艺术或哲学。唯一北欧男子路见不平,去与黑大汉论理,结果被对方打得头破血流。眼看着司机也不敢管,最后还是一些妇女忍无可忍,组成人墙,保护了那位北欧人,把事情了结。比起某些法兰西先生们来,那位北欧人知其不可而为之,劳而无功,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在脂粉们的救护下一跛一破离去,自然是十分缺乏风度的。

我当然喜爱那些法国男人的风度——在没有醉鬼向我暴力攻击的时候;正如我激赏中国士大夫传统的闲适、飘逸、超脱和虚净——在没有外敌横行和暴政肆虐的时候,没有人血横流的时候。美一不留神就成了丑。美不可凝固为一种仪态和一种时尚,人们是否明白这个道理?

我相信法国男人们也明白这个道理——那些创造了《马赛曲》和《国际歌》的男人,在革命和战争中流汗流血的男人。他们可能有种种女人不能原谅的毛病,但如果出现在这一天的地铁站,至少不会在暴行面前优雅地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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