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家邻居,这几年间陆续搬走了。春去秋来之间,少了许多欢闹。夏天一场雨后,他们门前屋后的荒草疯长,才想起,原来搬走已经很久了。然而那些房子里外的故事却如同门廊上的对联,颜色退了,却不剥落消失……
西边这家,听父亲讲过,他们祖上是地主,受过批斗。1958年大旱灾,这家的男主人—二爷,只剩下干瘦的骨架托着大肚子,村里人说他是“怀胎九月”。荒年过后,二爷拼了命干活,又加上外出谋生的大爷的支持,生活也日渐殷实。二爷有两女一子,初中毕业后都外出打工,如今已在城市站稳脚跟。他们接二爷老两口去城市的事情,算算已经近十年了。
二爷家院子里载有一棵葡萄树,我小时候去玩时,二爷总是要摘下一大串,90年代的农村,肚子才刚刚填饱,葡萄算是奢侈物了。直到后来他们搬走后的好几年,院子交由他的本家打理,我们这几家的孩子仍然能年年受用。而这些年,我一直外出求学,这些事情也就没有留在心上。直到去年回家,母亲说那棵葡萄树已经被二爷的本家砍掉了,原因是村上小孩翻墙偷吃葡萄,弄坏了葡萄架子。等我再有机会路过那边,那往年过墙的青青枝叶已然不见。而那满树的记忆和恩惠,因为某个孩子的贪吃,也和着我的点点哀愁,消逝流年之中。
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永久的邻居。
恍惚梦中,我看见二奶奶抱着两三岁的我,和我母亲游戏嬉闹,而她的脸,却怎么也记不清了……
刘大伯家的砖瓦房,离二爷家的大门不过五步。前两年的一场大风雨,屋顶已全部坍落。它太老了。
我记得那瓦房屋顶的兽物,有鸽子(小时候总觉得那是真的鸽子,但每次拿弹弓打又打不中),有麒麟,还有像狗一样的怪兽,据说都是避邪之物。然而人去屋倒,再避邪也没有用了。刘大伯老房子里有一件我极好奇的东西,就是正堂屋里挂着的家谱,从上到下,如倒生的大树。可惜看的时候不识字,识字了却没有机会了。暑假回家见到刘大伯了,他脸上已经横了几道“沟”,寒暄过后,再也无话可说了。后来又听人说,刘大娘瘫痪了,已经卧床半年有余。这个勤劳的主妇,我小时候见她最多的就是做饭,下地,伺候一家老小,现在,她终于可以歇歇了……
农村人的一生,甚至没有一分钟是为自己活的。我这一辈儿往前的人们,能走路就开始干活,长大了成家养老,老了又得抚养孙子孙女。他们也抱怨过,也吵闹过,但是抱怨之后,还继续扛起自己的担子。也许在他们心里,为亲人活就是为自己活吧!
中国人讲“远亲不如近邻”。杜甫诗云“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住得近了,住得久了,自然会注重这份“邻居”之情。大雨来的时候,你会毫不犹豫去帮邻居收粮食;遇到红白喜事,妇女们洗洗涮涮,男人们抬棺搬桌,绝无推脱之心;平日里要是哪家有个时新的好吃东西,也准会给四邻送点,无论多少,吃的是个热闹、和气。
“城市化”像“淘金热”,或许就是淘金热,让冷清的地方更冷清,让热闹的地方更热闹。也不知道我那些出门在外的邻居们现在过得怎样,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他们的老家,还有我这个调皮捣蛋的孩子……
可是,他们总该不必担心。二爷,刘大伯,你们家门前的那些荒草,我爸已经用农药喷过几次,都已干净了。留下那些顽强抵抗的,我也用铁锨将其消灭了。如果你们有天会回来,也不至于在荒草中迷路或者叹气。
这毕竟是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