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的工作是这样的:清晨五点,天还没亮就不顾寒冷起床,然后用温水洗把脸,如果热水器坏了就只能用冷水。他一边仔仔细细地刮脸,一边大声和在厨房准备早饭的妻子说话。早餐可能是火腿、鸡蛋、煎饼或是别的什么。六点,他独自开着车去上班,跟大家一样把车停在大院里。此时太阳才刚刚升起,绚烂的天空上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交替,抑或是如拍岸的浪花般雪白清透。有些早晨他能看见自己呼出的气结成白雾。不过无论气温如何,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时,他就会用拳头敲敲那辆绿色卡车的侧门,司机笑着跟他打招呼,让他爬进另一边的副驾驶座。他们两人一同驶入城里,穿过大街小巷,最后回到原点。有时候,他们会中途停下来买杯清咖啡暖暖身子,然后继续上路。他的任务就是跳下车,挨家挨户把门口的垃圾桶拉过来,掀开盖子,将桶举起,在车斗边缘用力一磕,橘子皮、瓜果皮、咖啡渣……里面的垃圾滚落出来,逐渐填满整辆卡车。骨头、鱼头、韭葱段、烂芹菜,这些是垃圾中的“常客”。如果是比较新鲜的还好,若是放了很久味道就太销魂了。他说不清自己究竟喜不喜欢这工作,但它毕竟也是份工作,他干得也不错,有时讲起来能滔滔不绝,有时又根本想都不会去想。碰上凉爽的天气,早早出门呼吸新鲜空气也是挺棒的。当然,连续工作了几小时后,烈日当头,垃圾逐渐散发出臭气,之前的美好也就破灭了。但无论如何,这工作起码能让他既不闲着也不太忙,还能经过家家户户的宅院,看到每个人的生活。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天,他会发现自己竟然还挺喜欢干这行的,世上简直不会再有更好的工作了。

日子就这么年复一年地过去。突然某一天,一切都变了。回想起来,他都纳闷:短短几个小时,为何会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走进家门,没看到妻子的人影也没听到动静,不过她的确在家。他朝椅子走去,任由妻子远远地看着自己。他一个字都没说,只是手扶椅子坐下,就这样呆坐了许久。

“出什么事了?”妻子的声音终于飘进了他的脑海,估计她起码问过三四遍了。

“啊?”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女人,确实是自己的妻子,他认得她。面前这屋子天花板很高,地上还铺着旧地毯,是自己家没错。

今天上班时出了点事情。”他说道。

她静静地等着他继续说。

“我的垃圾车,今天出了点事。”他舔舔发干的嘴唇,紧闭双眼,仿佛夜半醒来,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我想辞职,希望你能理解我。”

“辞职?!”她惊叫起来。

“这也是没办法。这是我这辈子碰上的最邪乎的事情了。”他睁开眼,依旧坐着,拇指和食指相互搓了搓,手很冷。“这事实在太奇怪了。”

“什么事情,你倒是快说啊!”

他从皮夹克口袋里掏出半张报纸来。“这是今天的日报。1951年12月10日的《洛杉矶时报》。民防公告上说要给我们的垃圾车配无线电。”

“哎呀,来点音乐有什么不好的?”

“不是音乐,你没懂,不是音乐。”

他张开粗糙的大手,用一只干净的指甲慢慢地比画着,想在手心里把一切都写下来,好让两个人都能看清。“通知里说市长下令给城里每辆垃圾车都安上发射和接收天线。”他眯起眼看着自己的手。“等我们的城市被原子弹袭击了,那些无线电就会被用来联络我们。到时候垃圾车就要被派去收尸体。”

“嗯,这是很实用的,如果——”

“垃圾车,”他重复道,“出去收尸体。”

“那总不能让尸体就这么都横在街头吧?得把尸体拉回来然后——”妻子慢慢合上了嘴,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就一下而已。他注视着她眨眼。而后,她转过了身,动作僵硬得仿佛是有人在推着她转似的。她走向一把椅子,停住,好像在思考要怎么办,随后直挺挺地坐了下去,再没说一个字。

他听着自己的腕表嗒嗒的走着,脑子里却在想别的事。

终于她大笑起来:“他们一定是在开玩笑!”

他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从左挪到右,又从右挪到左,一切都像是慢动作回放。“不是玩笑。他们今天就在我的卡车上装了接收器,说如果工作中收到警报,就赶紧把车上的垃圾随便倒了。只要上面呼叫,我们就必须即刻赶赴现场,把死尸运走。”

厨房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沸腾。五秒钟后她才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摸索到门口,走了进去。沸水翻滚的声音停了下来,她回到门边,走到他面前。他依旧坐着,脑袋动都没动过一下。

“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们分了小队,排了中士、上尉、下士,诸如此类。”他说,“连应该把尸体运到哪儿都告诉我们了。”

“所以你纠结整整一天了。”她说。

“今天一早就开始了。我觉得现在我不想当垃圾工了。以前我和汤姆把这当做游戏,并乐在其中。这也是不得已,收垃圾是件苦差事,臭气熏天的。但努努力还是可以苦中作乐的,我和汤姆就是这样。通过辨别人家丢的垃圾,我们能对其底细略知一二。富人家扔的都是牛排的骨头,穷人家则是生菜和橘子皮。我知道这挺蠢的,但总得尽力找点乐子吧,不然干这工作干吗?而且开着自己的卡车,挺有自己做主的感觉。虽然每天要早早出门,而且是在室外工作,但看着旭日初升,整座城市逐渐热闹起来,感觉还是挺不错的。但是现在,就在今天,这些美好瞬间都灰飞烟灭了,再也回不去了。”

妻子开始喋喋不休。她叽叽喳喳地说这说那,只是没说多久就被他温柔地打断了:“我知道,我知道,孩子们要吃饭、要上学,我们还有车要养,我都知道。账单要付,钱要还,这些都是问题。不过爸爸不是还给我们留了块地吗?我们何不搬过去,逃离城市生活。我懂点儿农活儿,我们一起把收成储藏起来,万一出了什么事,还能撑几个月。”

她一语不发。

“当然了,我们的朋友都在城里。”他善解人意地说,“城里可以看电影,看演出,孩子们也有朋友,而且……”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们能不能考虑几天再决定?”

“不知道。我怕,我怕我想想卡车,想想新工作,就习惯了。啊老天啊,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绝不能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啊。”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掠过窗户,扫过灰墙,定格在墙上阴暗的装饰画上。她握紧双手,嘴唇微启。

“我今晚会好好考虑的,”他说,“我晚一点再睡,明天早上就能有头绪了。”

“小心别跟孩子们说漏嘴,让他们知道这种事可不好。”

“我会注意的。”

“那咱们就别再提这事了。我来做晚饭!”她蓦地站了起来,把脸埋进双手,又抬起头看看自己的手,再透过窗户看看夕阳。“哎,孩子们随时都会回来。”

“我不怎么饿。”

“你得吃东西啊,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她匆忙回到厨房,留他独自一人待在房里。四周静悄悄的,一丝风都没有。头顶是灰蒙蒙的天花板,一盏不亮的灯泡落寞地悬在当中,像极了天空中昏暗的月亮。他静静坐着,用两只手摩挲脸庞,又站起身,径直走进餐厅,下意识地坐到一把椅子上。面前的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除此之外并无他物。他不由自主地摊开双手按在上面。

“整个下午,”他说,“我都在想这件事。”

她在厨房里穿梭,撞得银器、煎锅当当作响,打破了周遭的寂静。

“我在想,”他继续道:“尸体该横着放,还是竖着放?头朝哪儿,脚朝哪儿?男人和女人究竟该摆一起还是分开放?小孩呢?是单独装一车还是和大人塞一起?狗又怎么办?另外装还是就随它去?我还在想,一车能装多少尸体?是不是得一层叠一层?我头都想破了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一车能摞多少尸体,我根本猜不出来。”

他静静坐着,回想起傍晚的情形。车厢里已经装满了垃圾,用布盖着,看起来就像个凹凸不平的坟丘。如果突然掀开帆布会看到什么?开头几秒,你会看到白花花一大片通心粉似的东西,不过那是不停蠕动的活物,数以万计。随后,它们在阳光的炙烤下停止骚动,开始往下钻,直钻到烂菜叶、肉糜渣、咖啡末和鱼头堆里。等个十来秒,那些会动的“通心粉”就逃得一干二净,垃圾堆的动静也消停了下来。把布盖回去,那凹凸不平的形状又呈现在眼前。下面的垃圾堆重新为黑暗所笼罩,每每这时候,那些生物就又开始大肆爬动。

正当他还呆坐在空无一人的屋里时,门一下子开了。儿子和女儿有说有笑跑了进来,看到他坐在那儿,便停住了脚步。

妻子快步跑出厨房,扶住门框,凝视着面前的一家人。他们望着她脸上的神情,只听她说:“坐下,孩子们,快坐下!”她伸手示意他们。“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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