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百老汇大街边的午餐交谈中,关于阅读,我和我的荷兰同事达成一个共识:学术生涯实际上是一个摧毁阅读的过程。

从道理上来说,怎么会呢?从事学术工作,尤其是社会科学的学术工作,我们最有条件进行大量阅读了。

是的,从道理上来说。

但事实是,学术工作从以下几方面摧毁了阅读及其乐趣:第一,为了“研究”需要,你的阅读范围一般都非常狭窄。比如,如果你的研究对象是民族主义那么你必须花大量时间去阅读民族主义。由于关于民族主义,有几百本书/论文已经出版,几百书/论文本正在出版,还有几百本书/论文将要出版,所以你永远不可能读完这些作品。做一个研究者,你又有义务熟知并跟踪这些“专业领域知识”,因此,你就掉进了永远不可能摆脱、而只会越陷越深的“专业”阅读漩涡。第二,这几百本已经出版、正在出版、将要出版的著作中,哪怕其中的“经典”,大量都是极其乏味、变态、平庸的作品,你的阅读往往是“为了阅读而阅读”—–具体地说,是为了“引用”而从事的功利性阅读,所以很多时候阅读就成了一个负担、一个任务,跟小孩子被强迫吃鱼肝油差不多。第三,由于是功利性阅读,而且阅读速度还要跟出版速度赛跑,你不可能细嚼慢咽地阅读,往往捧到一本书或一篇文章,就飞快地寻找关键词和结论—-这样囫囵吞枣的阅读能有什么乐趣可言呢?阅读就像吃饭一样,乐趣就在于细嚼慢咽,让词句的甜酸苦辣在味蕾上回旋。

所以,虽然phd,虽然社会科学工作者,多年以来,我从来不能随心所欲地读书。如果你们嫉妒我能安安静静地坐在图书馆里读书,我可以放心地告诉你们,不用嫉妒,你们看到的情形,本质上和一个民工在一个车间里装卸螺钉没有差别—–寻求准确定位、快速拆装并且只盯着自己眼前的一小块领域。你们羡慕车间里安装螺钉的情形吗?不羡慕吧。

那不是阅读,是伪阅读。

当阅读的标准从“有没有兴趣”变成“有没有用”时,阅读就变成了伪阅读。

很久以来,我一直想系统地读一读当代小说,没时间。我还想重新一遍哈耶克、波普尔和柏林,没时间。我也想学习一遍罗马史,没时间。

每次走进书店,看到那么多、那么多我想看但没时间看的书,就像一个渴极了的人看到大海一样,那么多、那么多水,就是不能喝,急死我了。

所以,当“休闲”对别人来说意味着玩时,对我,却意味着可以随心所欲地看书。一个完美的下午,对我来说,就是拿一本“闲书”(定义:与写论文、备课、辅导学生无关的书),在随便一个什么地方、以随便一个什么姿势、用随便一个什么速度阅读。

那感觉,简直就是一头猪看见一棵新鲜大白菜抱住就啃的喜悦。

这也是为什么我一有空就喜欢去borders坐坐。

Borders是本镇最大的书店,上面还有一个大的星巴克。通常我去那,都是顺手从书架、展销台上抽几本书,然后拿到楼上。每本翻第一章,不好看的,放回去,好看的,接着看,或者下回再来看。

这个周末,我奇迹般地拥有了两个不被任何“工作任务”追杀的下午。几乎是带着两颗奶糖去见小情人的心理,又去了borders。这两天在那里翻的书有:If this is a man(一篇讲述奥辛维斯经历的个人传记);The Assault on Reason (戈尔骂布什的书);Remember Me (一个英国小说家的小说);How Democratic Is Our Constitution (By Robert Dahl)。《If this is a man》和Dhal那本书很好看,其他两本看了一章就放了回去。

真高兴啊,整整两个这样的下午!

几乎跟去加勒比海岸渡了两天假一样。

其实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开始打瞌睡,有时候走神开始发呆或者观察旁人,有时候看了后面忘前面,但这不影响我从中得到的乐趣。真阅读之“真”在哪呢?就在于它让一件事成为一件事,而不是另一件事。在borders漫无目的的悠长下午里,我也不知道自己真正享受的,是这种散步式的阅读本身,还是这种散步里反目的、反意义的态度。

admin34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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