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祖克慰
这个季节,正是9月,农人都在稻田里割稻谷。小皮不割稻谷,他那亩稻谷,早已收割完毕。没事,就出去打猎,弄只兔子,改善生活。走到村边,看到一头野猪在红薯地里拱红薯,就走了过去。
小皮很兴奋,没打到兔子,却碰到一头野猪。小皮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掂了掂手中的土枪。可小皮没敢动手,他知道,野猪不好对付,一枪撂不倒,野猪会拼命的。
好在小皮装有铁条,是备用的,专门打大牲口的。小皮很麻利地装上了铁条,把枪口对准了那头野猪。野猪正吃得起劲,根本没有发现危险正在来临。小皮对准野猪的头,就开了枪,听到枪响,野猪本能地扭了一下头,那根铁条就打在了野猪的前大腿上。野猪“嗷”的一声,一瘸一拐地向山坡上跑去。
小皮哪里肯放过这到嘴的肥肉,也大吼一声,追了过去。可能是枪声的缘故,也可能是小皮的吼声,引来了人们的注意,很快,在稻田割水稻的人们,一个个都跑出稻田。听说是野猪,大家也都很兴奋,挥舞着镰刀,“嗷嗷”地叫着追了上来。
我赶到的时候,人们已把野猪团团围住,手中明晃晃的镰刀对准野猪。但没有人敢上前,小皮掂着枪,站在野猪的前边,那支枪好像又装上了火药,随时开枪的样子。可小皮没有开枪,主要是怕伤人,还有一点,心有怯意,怕野猪和他拼命。
包围圈越收越小,人与野猪的距离大概十米左右。人们舞动着镰刀,呼喊着,那声音撕裂长空,使得脚下的土地微微颤动。听到了人们的呐喊声,野猪绝望地瞪着眼珠,在地上来回地转着圈,血从它的腿上流了下来,把土地染得鲜红。看到野猪已没了招架之力,人们开始大胆地向野猪逼近。野猪看到人们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它忽地站起来,弓起脊背,蹬着后腿,嘴里呼呼直喘着粗气,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着,似乎是在寻找逃生的机会。
看到野猪又站了起来,人们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人与野猪,就这么对峙着。看着黑压压的人群,野猪反倒沉着起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人们也不再呼喊了,鼓着眼珠子,盯着野猪,生怕跑了似的。人看着野猪,野猪看着人,那场景有点悲壮。
人看着野猪,是想把野猪杀死,每人分一点野猪肉。生活的贫困,使他们很少沾到荤腥,眼前的这头野猪,就是一顿不用花钱的美味,他们谁也不愿意放弃。野猪看着人,它没有弄懂,自己就吃了几个红薯,为什么这么多人围着自己,想要自己的命。野猪不想死,也罪不至死。
野猪终于找到了可以逃生的突破口,那是小皮站的地方。四面被围,左边右边后边,都是人,是死路,没有一点逃生的可能。只有前边,就是小皮站的地方,没有别的人。也可能是野猪特别恨小皮,野猪就选准了小皮,要从小皮的位置上撕开一道口子,冲出去。如果没有小皮,野猪现在早已饱餐一顿,回到了山坡上,哪会像现在这样,身陷绝境。
正当人们虎视眈眈看着它时,突然间,野猪使出浑身的力气,抬起四只蹄子,箭一般向小皮冲了过去。
谁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变化。所有的人愣在那里,小皮也一样,吓得愣愣地站在那里,像一根竖在地上的木棍,直直地站着,没有任何反应。可毕竟是猎人,小皮只愣了那么几十秒钟,就醒过神来,也顾不得害怕伤人,托起手中的土枪,对准野猪就要搂火。可此时已经晚了,疯狂的野猪已冲到小皮的跟前,一头把小皮撞了个仰面朝天。
野猪冲出了包围圈,顺着山坡往上跑。眼看着到嘴的肥肉就要泡汤,人们顾不得小皮,呼喊着又冲了过去。
野猪大概伤得很重,跑了一阵,野猪就跑不动了,站在山坡上喘着粗气。于是,人们又把野猪围了起来。
野猪再次陷入了绝境,恐惧地在原地打着圈。此时此刻,野猪可能想到了先它一步走的妻子、孩子,还有那些被人类屠杀的同类,顿时生出无限的恨。它看着那些围着它的人们,看着曾经生活过的山林,看着蓝天白云,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吼啸。那啸声,山摇地动,令围杀野猪的人不寒而栗。
也许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或者是觉得自己的挣扎是徒劳的,长吼之后的野猪,随着吼声的落下,慢慢地伏卧在地上。只是,那两只眼睛依然圆睁着,看着人们慢慢地走上来。那眼神,许多年后,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是弱者在绝望时无助的眼神。今天想来,心里仍然隐隐作痛。
没有人看到野猪的眼神,也没有人去看,他们的心里,想的只是野猪鲜美的肉。在野猪倒下的那一刻,现场只有人们的呐喊声,纷乱的脚步声,镰刀与棍棒的敲击声。人们在兴奋着、激动着、疯狂着。棍棒的敲击声,随着野猪微弱哼叫声的消失,慢慢停了下来。而那头野猪,直挺挺地躺在血泊里,早已没了声息。
在1983年深秋,在一个如血的黄昏,生活在我们家乡山林里的一头野猪,也可能是最后的一头野猪,在血红的残阳里,在血泊里,走完它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然后,被人们绳捆索绑,抬到了一个叫小皮的猎人的院里。
此时的小皮,像个指挥官,指挥着人们烧水、褪毛,开膛破肚,那头野猪,躺在一块门板上,咧着嘴呲着牙,任凭人们摆弄。
1983年深秋的这个夜晚,因为一头野猪,在我的家乡,几乎家家户户都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几乎家家户户的锅里,都飘着野猪肉的香味,就连空气里,也弥漫着浓浓的肉香。
谁也没有想到,那是我们家乡最后的一头野猪,当那香醇的肉,滑过我们的肠胃后,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再也无缘看到一种叫野猪的动物。家乡的土地上,从一群野猪开始,到一头野猪消失,寂寞在一种声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