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实秋
常听人说:“若要一天不得安,请客;若要一年不得安,盖房。”请客只是一天不得安,为害不算太大,所以人人都觉得不妨偶一为之。
所谓请客,是指自己家里邀集朋友便餐小酌。至于在酒楼饭店,呼朋引类,飞觞醉月,最后一哄而散的那种宴会,不提也罢。
请客首先要考虑的是请什么人。主客当然早已内定,陪客的甄选却大费酌量。
眼睛生在眉毛上边的官场中人,吃不饱饿不死的教书匠,小头锐面的浮华少年……若是聚在一个桌上吃饭,便有些像是鸡兔同笼,非常勉强。把夙未谋面的人拘在一起,要他们有说有笑,同时食物都能顺利地从咽门下去,也未免强人所难。主人从中调处,殷勤了这一位,怠慢了那一位,想找一些大家都有兴趣的话题亦非易事。
所以客人需要分类,不能鱼龙混杂。
客人的数目视设备而定,若是能把所请的客人一网打尽,自然是经济算盘,但是算盘亦不可打得太精。再大的圆桌面也不过能坐十三四个体态中型的人。有人请客宽发笺贴,心想总有几位心领谢谢,万没料到人人惠然肯来,而且还有一位特别要好的带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宝宝!主人慌忙添座,客人谦让:“孩子坐我腿上!”
大家挤挤攘攘,把圆桌围得密不通风,上菜需飞越人头,斟酒要从耳边注下,前排客满,主人在二排敬陪。
宴客吉日近了,家里有厨师厨娘的,自然一声吩咐,不再劳心,否则主妇势必亲自下厨操刀动俎。主妇忙着上菜市,挑挑拣拣,装满两个篮子,半途休息好几次才能气喘地回到家。泡的,洗的,剥的,切的,忙活了一两天,然后丑媳妇怕见公婆也不行。到了吉日,客人早已折简相邀,难道还会不肯枉驾?不,守时不是我们的传统。准时到达岂不像是“头如穹庐咽细如针”的饿鬼?要让主人干着急,等他一催请再催请,然后徐徐命驾,姗姗来迟,这才像是大家风范。当然朋友也有特别性急而提早莅临的,那也使得主人措手不及,慌成一团。等到客人到齐,无不饥肠辘辘。
落座之前还少不了你推我让的一幕。主人指定座位,时常无效,除非事前摆好名牌,而且写上官衔,分层排列,秩序井然。敬酒按说是主人的责任。但是也是常有热心人士代为执壶,而且见杯即斟,每斟必满。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兴出来的陋习,几乎每个客人都会双手举杯齐眉,对着在座的每位客人敬酒,一霎间敬完一圈,但见杯起杯落,如“兔儿爷捣碓”。不喝酒的,也要把汽水杯子高高举起以虚应。
菜是一道一道上的,上一道客人喊一次“太丰富,太丰富”,然后埋头大嚼,不敢后人。主人照例谦称:“不成敬意,家常便饭。”将近尾声的时候,大概总有一位要先走一步,因为还有好几处应酬。这时候主妇踱了进来,红头胀脸,额角上还有几颗没揩干净的汗珠,客人举杯向她表示慰劳之意,她坐下胡乱吃一些残羹剩炙。
席终,香茗水果侍候,客人靠在椅子上剔牙,这时候应该是客去主人安了。但是不,大家雅兴不浅,谈锋尚健,谁也不愿首先告辞,致败人意。最后大概是主人打了一个哈欠而忘掩口,这才有人提议散会。
不要以为席终人散,立即功德圆满。地上有无数的瓜子皮,纸烟灰,桌上杯碟狼藉,厨房里有堆成山的盘碗锅勺,等着你办理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