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喜欢把习惯与爱情相提并论。
我还记得我为他做的第一顿饭。经历了两年的哀伤与孤独之后,有一个男人来家里吃晚饭。一个男人走进了我的生活。我们相知甚少,我们只是在他送我回来的车里互吻了一下。他送我到楼下,我没能给他更多的建议。他吻我的时候,尴尬地对我说,他已经不习惯把女人抱在怀里。他动作笨拙,肘关节撞到了后视镜。但是,在一段故事的开端,笨拙总是很金贵的。我蜷缩在座位上,他刚说的那句话奇怪地在我脑子里回响。他已经不习惯了。他可能是想说他的人退化了,他的四肢麻木了。他可能是想说他觉得自己像被截肢一样。
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笨拙脱口而出的这个短小的句子,让我知道了他目前单身,很久以前有过女人,我对那个女人一无所知。坦率地说,我不太喜欢把习惯与爱情相提并论。我没有一声不吭,也没有满足于暗暗窃喜,我也吐出了几个表面上无足轻重的字眼。我愚蠢地用“我也不习惯”去强调他的肺腑之言。我们棋逢对手。我们就此总结了我们的情况:两个不习惯去爱与被爱的迷失的人,又回到爱情上来,千里迢迢地回来。两个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从爱中恢复过来的人。
我走上七楼,一整夜都没合过眼。我躺在床上,回顾着晚上的每一个细节。他出现的那一刻,他注意到我之前的漫长时刻,他真正看见我之前的时刻。我寻找着他的目光,听着桌子另一头他的谈话,仿佛我已经不存在。接着那一刻到来了,那一刻为我而来,几秒钟之内,一切都转向我身边,一切都跌倒在地毯上,声音戛然而止,进入了慢镜头,那一秒钟延伸为无止境的一分钟,一股无形的吸引力将一张脸引向另一张脸,两双眼睛相互寻找着,惊慌失措,灯光只照亮那一个身影。等那双眼睛靠近我身边,害怕突然袭来,太近了,我觉得自己平庸蹩脚,毫无准备,现在不行,还没准备好。我害怕自己辜负了期望。于是我莫名地笑了起来,刹那间,我变成了另一个人,这实在无法理解,我在笼罩着我的光环里,变成了一个快乐的、活泼的、风趣的人,而平时我是一个忧郁的女孩。
我还看到自己在水果和蔬菜面前寻找着灵感,想为他做一顿饭。这个店,我天天都来,机械地填满我的篮子,因为他,我对这个店有了新的发现,我的看法变了,来这里成了快乐的事情。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我一无所知。我走在货架间,物品的丰富、无限的可能让我惊讶。我惊慌失措,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必须做出选择。我手里拿着塑料篮子,我什么都想要,又犹豫不决,我想像着从没做过的搭配,想像着我们的两个盘子,想像着冬天的樱桃、树林里的蘑菇、野桑果。我想像着烤箱里的菜,厨房里烤箱的热气,我一边要让自己处于戒备状态,一边要掌握火候。我想像着应该买肉,所有的男人都吃肉,尤其是红肉。但是,作为第一顿饭,牛肉里有样东西让我不自在。这让第一个晚上显得太过动物了。我最终选了小牛肉,很嫩的一块,可以配一点奶油和鸡油菌来吃。烤箱就算了吧,下一次吧。
我不想让自己掉入圈套,也就是说准备了晚餐而没有准备自己,我才是首要的。我有几条裙子可选,但是公寓里有点冷,我还是挑了最包身的那条裙子,配上很柔软的羊毛衫。我在浴室待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是要用特别的妆容来突出我的目光,还是不化妆才是我的特色。内话机响的时候,我还没想好。我还有四十秒的时间,他就会出现在门口。在四十秒钟内,我做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我把三米乘三米的简单厨房变成欲望与害怕交织的火热空间。我把我的颤抖投射在了每一件物体上,在开门前还在裙子上弄了一块污迹。
他吻了我,就像电影里那样,都没有先关上门。门厅里的延时灯熄灭了。我们进门时,互相挤了一下,门口太窄了,我们还是那么笨手笨脚,又证实了我们俩都已经不习惯了。他还没做任何尝试我们就上桌了,我也没什么意见。菜刚刚做好,我先盛到两个盘子里,然后去了一会儿浴室,把裙子上的污迹擦掉。我不再肯定我喜欢这个男人。也许,他声音里某样东西与他的外表有差距。他的声音让我失望,但是现在就做决定还为时过早。我没法控制自己的颤抖,我把这归咎于为准备这顿饭所冒的风险,要同时应付火候、肉要柔嫩、计时器、最后加的奶油,还要应付控制了我全身的颤抖。这种感觉我曾经有过,并没有忘却,而是被埋藏得很深,以避免它的突然复苏让我面临我无法控制的局面。我面对着一个陌生人 ,他让我重新燃起了爱火,使我面临各种险境。我既害怕去爱,也害怕不再去爱,害怕弄错,害怕发展得太快。我在男人面前手足无措,于是我微微垂下眼睛,一点一点地吃我的肉,毫无胃口,完全乱成一团。
他开始说话,我真的不感兴趣,他顺便提到他并不热衷奶油小牛肉,我用相识初始的宽容接受了,但是我知道,这句话将阻梗在我们之间,假如我们之间还会有些什么的话。我们在饭桌上待了很长时间,喝着葡萄酒,显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一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谁也不肯定会有下文。到底还是有了第二个篇章,从厨房转移到我的卧室,这似乎是惟一可行的过渡。或者说他没敢在跟我谈话之后就告辞而去,虽然在我看来,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有时候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比克制自己更容易,天知道为什么。做,通常比证明为什么不做更容易。我已经尽量把房间布置得精致一些,又不留丝毫矫揉造作的痕迹,我换了床单,书桌上随意放了几本书,一两张唱片, 一份报纸,还把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拿掉。我给旧地毯吸了尘,故意留了一件衣服在椅背上。我希望他看到一个轻松自在的女孩形象,这是惟一不吓着他的方法。
我们几乎是缄默不语地走过了将厨房和卧室隔开的那几米长的走廊。通常,一个在前,欣喜地拉着另一个的手。通常,在门口拥抱的时候交配就开始了。而在我们的迷宫游戏里,没什么荒诞不经的,就是借着酒力,悲伤的阴影还是差一点就照在我们脸上。为了尽可能把游戏玩好,我们还是迫不及待地开始做爱。
我们重新找回了那些动作,努力地应用到新的局面里,但是没有一个动作是在急迫的欲望下,在爱情伊始那贪婪的饥渴里完成的。我们做爱,知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就给了我们自由和意想不到的优雅。这奇怪的舞蹈,不受任何约束,没有任何预示,使我们没有爱情故事,也能做爱。好在他体贴地没有在我身边睡着,在黑暗中整理好他的东西,走了,我没有送他。我留在床上,气恼被自己抛弃了、背叛了,显然没有能力再去爱。我又变回那个忧郁的女孩。第二天早上,我收拾厨房桌子,把我们没吃的东西都丢进垃圾桶的时候,我没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