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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菜琐记
灰菜,也叫灰灰菜,学名“藜”,是我老家那个地方春夏时节到处可见的一种野菜。它因茎、叶子和果实都是紫灰色而得名。说起来,我对这种野菜有着一种发自心底的难以言状难以割舍的情愫和别人所难以明白的一种情缘。每每看到它,时光好像顿时发生了倒流,像是又回到了那早已远逝了的童年时代,回到那艰难困苦的又对我的成长造成生命影响的岁月。
我与这种野菜结缘已有近四十年了。我第一次认识它是在五六岁的时候,那年夏天我和姐姐去坡里剜猪食,那天天很热,姐姐把我领到到一片麦地里,麦头子已经很大,有的麦杆也已发黄,到了要收获的光景了。姐姐指着麦棵下一棵棵紫色的约有两揸高的一种野菜对我说,这种菜叫灰菜,猪呀羊呀可喜欢吃了,之后姐姐又教我薅灰菜的方法,用一只手捏住灰菜的下半截,再用力往上一拽,就拔出来了,这样薅能够避免把菜弄揉烂了,猪最喜欢吃。我清楚地记着,那天咱们薅了足足一大架筐,姐姐挎着筐,我在一旁帮着抬着回来的。那次也是我头一回帮家里干活,虽然满手都是灰菜的绿色的汁液,回家费了好大劲才洗去,但心里却感到万分的愉悦和自豪,那感觉就像做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似的。从那以后我不仅仅认识了灰菜,并且开始了薅灰菜的经历。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对灰菜是很钦佩的。你看,不论是土层肥沃麦地,还是山顶老薄地,不论是沟头地堰,还是烂石头缝里,到处都能见到它的身影,都能听到它张着手臂与风儿对话的声音,它不用浇水不用施肥,不用修剪不用打枝,它也不管开花时别人看不看,就那么默默地心甘情愿地被孩子们薅去,去填充猪羊的胃。它的性命力之强,它的那种毫不张扬的奉献不能不令人感叹。
别以为薅灰菜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其实很辛苦的。正因尽管灰菜在地堰子土岭上沟沟岔岔什么埝子都能生都能长,但只有麦子地里的灰菜长得最多最胖最旺,谁要想薅到又多又好的灰菜,办法只有一个钻到麦地里薅。五黄六月,正是麦收时节,大人忙着在坡里干活,薅猪食的任务自然落到小孩子的身上,挎上个高出半个头的大架筐,三五个人一齐呼三嗷四地一头钻进麦地。天又热又闷,麦地里密补透风,活像个大蒸笼。不一会儿便会个个满头大汗,头发脸上像洗了似的。薅上个三两个钟头,塞上满满一架筐,用一只手挎着,另一只手拥着,等到趔趔趄趄地“挪”回家,身子也就快要散了架,真累得人够呛。那脸上早不知什么时候抹成了“大花脸”,真像唱京剧的。再看手臂手背全被麦叶的汁液划得横一道竖一道的血杠子。掌心就像在染缸里染过一样,全是紫色的汁液,叫你三两天也洗不掉,够烦人的吧。辛苦归辛苦,可孩子们都愿意干。正因等卖了猪羊什么的,大人再不舍得也都会慷慨一次,给孩子们买块糖吃。能吃上块糖个性是包着花纸的糖块,那时在乡下孩子们的眼里简直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每年三四月份到割麦子前后,薅灰菜是山里孩子放学后干的最多的一种活,别小看了这点子活儿,它对庄户人来说用处大得很来。那年月,生产队分得粮食家家户户不够吃的。端午节前正是口粮青黄不接的时候,粮食不多了,没办法,“粮不够灰菜凑”灰菜在喂肥猪羊的同时也被端上了庄户人家的饭桌子,记得那时母亲用灰菜做的最多的是灰菜豆沫子。其做法是将灰菜去掉根,细细切碎,再放在温水里淘淘,淘去沙子,然后攒成一个个菜团子放在篦子上蒸。趁这空儿,母亲抓把黄豆用“碓”成面面,等锅里冒大热气时,将豆面子连同擀碎的细盐一齐放在灰菜上来回划垃几下,搅拌搅拌,盖上锅盖再闷一会儿就成了。刚出锅的灰菜豆沫子闻起来特香,吃起来粘乎乎的,若用街头大煎饼一卷,再就上棵大白子葱,张开大嘴巴子,用力刚登一咬,满口鼓鼓囊囊的软乎乎的,满嘴生津,真是惬意极了,要多受用有多受用。但是不能天天吃,常吃吃多了会肿脸肿腿肿胳膊,因此只能隔些日子吃上顿,来节省点来粮食,以便能将缸里的那点粮食挨护到秋。
当然啦,薅灰菜苦中也有乐的时候。那时候,“烤青麦”是小伙伴们最搞笑最有意思的事了。“小满”过后正是小麦灌浆的时节,薅满灰菜,到麦地里顺手采几穗青中泛黄籽粒饱满地麦头子,找个靠前怀的地堰子,用三五块石头一支,中间挖个小孔,放上几根柴火几把干茅草,点上火,将麦头引上点烤。说是“烤”,其实说用火烧更恰切些。等烟退了火着上来时,只眨眼功夫,缕缕醉人的香味便会从火里跑出,很快随风弥漫在了整个天空,那股浓郁的烤麦香像简直让人垂涎,只吊得人心里痒痒的,麦头子烤好了趁热用手来回搓搓,用力吹几次,那透着红胖嘟嘟的麦粒像听话的胖娃娃一样便安安静静地躺在你的’手心,不等吃,光看着就眼馋的慌。当你仰天斜靠在地堰子上软软的茅草上,眼瞅着蓝蓝的天雪白的云,耳听着叽喳叽渣的鸟叫声,轻轻地丢几粒烤烧麦入口,慢慢的来回嚼嚼,筋道道香喷喷,越嚼么越有味,越嚼么越过瘾,只让人觉得比山珍海味还山珍海味。吃完了,满手满脸早成了“大灰猫”,煞是搞笑。但是烤青麦是不能常吃的,也不能守着大人烤,须实在忍不住了瞅瞅周围没大人在的时候才敢偷偷烤一回。不然若烤青麦引起了火烧了麦子可不是闹着玩的。记得我的一个小伙伴就有一次烤青麦引起了大火烧了2亩多麦子,被他爷老子打
了个半死,要知道那但是好几十口人一年的口粮。挨打归挨打,之后他还是没改,照样偷烤青麦,照样骑在大平柳树杈上惬意地吃烤得发黄喷喷香的麦粒儿。那时我还自编了个唱“烤青麦有灰,一边打扑一边吹。”就这几句顺口溜之后传遍了满村子,有几个早年念过书的老者听了夸我有诗才,将来是个读书的料,让爹和娘高兴了好几天。
那时候,我家9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全靠父亲和大哥二哥三个人挣工分。劳力少工分少,分的粮食自然就少。为了贴补家用,家里每年养两头猪几只羊几窝兔子。母亲白天忙着上队里干活,晚上家里人吃晚饭时候,她则一个人忙着切我和姐姐白天薅的灰菜。有时一切就是三两个钟头,夜夜如此,时刻一长,母亲的大拇指和二拇指上被刀背顶得留下了两个大大的茧疙瘩,几十年过去了到此刻还在,都快成“文物了”。母亲常常摸着它一个人叹息,象是回味那似乎隔了一个世纪的岁月。
人生苦短,岁月如流。不知不觉四十几年过去了。当年薅灰菜的野小子的我而今已人过半百,我也有些年岁不薅灰菜了,这些年麦地里的灰菜比早年少多了,薅灰菜的人也少多了。每当我在回老家路上看到路边的麦地里那一棵棵紫色的灰菜,心里就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薅灰菜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或喜或悲的事儿,就会想起孩提时的那些皮神们,心里充满了对往事的无尽的怀念。照实说,咱们这一代人是就应记住灰菜的,最起码我是不能忘记的。是它使我养成了勤劳节俭的习惯,培养了我吃苦耐劳的毅力;是它养肥了那一头头猪一只只羊,使我有了上学的钱,并最终成长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是它使我最早知道了劳动的艰辛,学到了许多关于灰菜的知识;是它给我童年少年的生活带来了无尽的愉悦,是它是它还是它……够了,这难道还不足以使一个人牢记生命的吗?!
眼下“小满”已过,端午节将至,又逢麦熟时节,又到了灰菜疯长的日子,只不知我儿时的那些玩伴们会不会和我一样又想起了那胖胖的紫色的灰菜,想起那远逝了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