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一年秋天,当大人们都在打扑克或者编织筐、掐麦辩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则在院子的开阔处,用小木棍支起一个大的竹框,框下撒点小麦里、谷粒或者小米,而后将拴在小木棍上的绳子牵引到房门后面去。我喜欢在门后一边听着大人们聊着十里八乡的奇怪故事,一边看院子里是否有麻雀过来。
现在的麻雀长得有些清瘦,在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上,一眼就可以看见它们灰色的身影。尽管清瘦,它们却是乡下最动感的音符,呼啦啦的从枝头飞到人家庭院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这个季节是有趣味的。不过它们在院子觅食的时候,并不会莽撞的看到吃的便冲过去,所以,尽管看它们从框边经过,但并没有像傻瓜一样跨进去。有那么一两只试图进去啄食,很聪明的将脑袋探进去试了试,便立刻机警的退了出来,有时候看见一只傻乎乎地闯进去,却被心机的我打草惊蛇,框还没落下来,那麻雀便一下子飞走,常常等大半天,大人们都散了,麻雀也一只没捕到,空荡荡的框下,谷子却被偷吃了不少。我一次次拉绳子拉的失了耐心,就要在我想放弃的时候,却时来运转,有一只倒霉的小麻雀多吃了几口,被我眼疾手快的拉下了竹框。
家里没有笼子,我便用绳子将麻雀的一只腿拴了起来,再将另一头拴在桌腿上。我自以为让麻雀在房子里得到温暖,它应该开心吧?可是它焦灼的飞来飞去,试图挣脱绳子的束缚,重新飞到广野中!
我用麦粒,馒头碎屑诱惑它,却都被它的冷眼拒绝。它只一心一意的望着窗外的天空,可怜巴巴的带着一点哀求的绝望。逗引、玩耍一下午以后,毛也拔得没剩几根了…
即使被人捕捉,乡下依然是麻雀们认定的故乡,随处都可以看到白色的“天屎”,却没有人咒骂,顶多嘴里发出“咻咻”的声音,扬起胳膊作秀将它们全部驱赶。也只有在城市里,麻雀才有无家可归的孤独感。楼房太高,它们无法安闲的在地上踱步,也没有人好心的在地上撒下一些粮食,环卫工人一扫过去,便扫干净了一切可挑选的食物。
麻雀大约算是乡下散落的音符,隐隐约约地在不远处缭绕着,没有它们,不只我们小孩子会觉得生活无趣,就连大人也觉得在院子里无所事事的烦闷,也只有看见它们雀跃的身影,听到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时,打开窗户和房门,才会觉得这一天是有生气的,不枯燥。
我看麻雀如此有趣,料定从未厌倦过乡村生活的麻雀们,也必定觉得乡下是可爱的!
这天一早,路过山路去学校。在一处房屋的旁边空地上,是一废地基。约一百五十平方。杂草丛生,乱物堆积。忽尔从中传来清脆的鸟鸣。鸣声欢快、喜悦、短促而连续。声音就在近处。我张大我的浊眼,循着声音找寻。很快便看见空地中间的一个生锈了的铁架子旁,有两只麻雀在绕着铁架嬉戏,贴地翻飞,你追我赶,忽而你在上,忽而我在下。忽而停下,交颈缠绵。废园春草,风和日丽,两只小鸟一边嬉戏,一边各自鸣叫。精力弥漫,快活无极。像小狗打架,亲切而热闹。只是亲热法还是有些不同:小狗翻滚嬉戏是兄弟姐妹之亲,麻雀翻飞嬉戏是爱侣家眷之亲。因为两个小鸟的叫声并不一样,有一个显得沉郁些,虽然总之都很清脆悦耳,但是多少反映些性别差异。
古人说: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嘀。我觉得这个“戏”字和“娇”字用得特别好。我认为就这两个字足以表达我看到这两只麻雀之后的观感。我一向懒惰且又疏于文笔,姑且借用吧。古人在前,后无来者。
麻雀是我们家乡所能看到的最小的鸟类。小嘴小眼小翅膀小尾巴小身板。但是也是我所最能常见的`鸟。
麻雀不好看。麻雀麻雀,身上麻麻的。没有鸳鸯的艳丽毛羽,没有公鸡的鲜红雄冠,没有白鸽的纯白亮色,甚至没有乌鸦那样带光泽的纯黑色羽毛。麻雀杂色,躲在田间地头看不见。
麻雀甚至简单平凡得雌雄几乎一样。这在动物界可是难得。雄马有长鬓母马没有。雄孔雀能开屏母孔雀没有漂亮的尾羽。雄鸡艳羽母鸡杂色或黑灰白。而且一般个头都不一样。但是麻雀几乎一样。都是一般个头一般羽色。
几岁的时候,奉命看守晒在地坪里的谷子,任务就是赶鸡赶鸟。不让它们偷谷子吃。吃了就吃了吧,反正谷子没有数过数有多少粒。最可恨的就是吃完还要在里面拉泡粪便。大人看见这个证据就会知道我没有尽忠职守。就会大声问“你又跑到哪里去玩了”之类的话。
心里很恨麻雀。因为一举起扫帚,一顿狂追猛赶,鸡们往往很久不敢过来。自己跑到田里地里找吃的去了。但是麻雀最顽固最聪明,它们知道我拿它们没办法。或者不是顽固聪明,而是家禽和野鸟的差别也未可知。因为家禽基本上是没有生存压力的,实在找不到野食,主人家不会不管。所以不必这么拼命。但是野鸟时时刻刻感受着生存的不易,为了活下去,必须以命相搏。
后来读书了。早晨起来,吃过饭,背着书包上学去。上学的路上,放学的路上,总是看见满满一排的麻雀站在低矮的电线上,唧唧的叫着。身形拥挤,叫声密集。弹弓打来打去总是打不着,恨不得拿把枪把它们全部“突突”了。一个乡下小孩对麻雀的恨来源于它们妨碍了我的玩耍,并且总是让我挨骂。然而枪总是没有。
后来,学到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于是就自以为聪明了。就在黄昏的时候,拿个一米多直径的竹盘(用大半指宽的蔑编成的那种,有约两寸高的沿口,几乎不透光)。反盖在地上,下面放几把谷子或饭粒,然后在竹盘的靠阶基的一侧支起一根细木棒,约半尺高。在木棒贴地的地方绑一根细细的绳子。一般是麻绳,因为麻绳贴近地色。我搬条矮凳坐在阶基上。想法是等麻雀一走到竹盘下面吃食的时候,绳子一拉,竹盘盖下来,盖着麻雀,麻雀就该束手就擒了。
麻雀果然来了。但是能盖住麻雀的日子总是很少。可能正如鲁迅说的太心急了,没等到麻雀走到竹盘中间。
但瞎猫真真有逮到死耗子的时候。有一回有两三只麻雀入了我的圈套。我一拉绳子,跑了几个。但是我听到竹匾下面有麻雀急促慌乱的鸣叫,我心花怒放。以为总算是成功了一回。我迫不及待地翻开竹盘。一声快活的鸣叫,麻雀胡乱飞了。剩下我呆在地上,半响做声不得。鲁迅先生说逮到过三四只,但是我却一个都没有逮到。这是有些差别了。美文
其一是他有师傅:闰土的父亲。而我没有。其二是可能工具不一样。他用的是竹筛。按我们乡下人的理解,竹筛是有孔,可以放进去手指头的。盖住麻雀之后可以用手指抓住麻雀再开盖,最起码看见麻雀在哪个位置。而我们的竹盘却看不见,更别说伸手指进去了。其三是他抓麻雀的时节是冬天,在雪地里。我是在夏秋黄昏,在地坪里。但是我以为这个不是问题所在。
原来竹盘盖住麻雀不是成功。盖住之后,怎样把麻雀抓到手才是难题。
或者读书不一定有用,至少读死书不一定有用吧。
但是总会有别的小孩抓到麻雀的时候。到底怎么抓到的,我不得而知。但我很艳羡的看到过。麻雀被关在临时编的笼子里,不停地上跳下窜,乱飞乱叫。小小的眼珠子里透出哀怨惊慌无助绝望。孩子们挖来蚯蚓,拿来谷子。但是麻雀看都不看,只是不停地折腾。绿色的粪便拉得到处都是。折腾累了就歇息几分钟,然后又开始不停折腾。看着看着小伙伴们觉得无趣就各自散了。第二天人家一脸惊奇略带悲伤的告诉我:麻雀死了。换得我一脸惊奇略带悲伤。
后来或许长大或许带着敬畏带着悲伤,不再玩弄麻雀也不再想玩弄麻雀。但是故乡的麻雀总是太多。尤其是站在电线上密密一排的景象时时可见故而深入脑海。
读书回来参加工作了。再回到故乡时,麻雀却很少见了。乡人倒是很淡然。偶尔说起环境说到污染说到农药,总是平淡地提到麻雀:你看,现在的麻雀都很少见了。那时候到处都是怎样怎样的。
后来在他乡某发达城市,某个下午,饭堂门口,便常见到一群麻雀在洗碗池边抢饭粒吃。这群城里麻雀见多识广不怕人。人还在池边没走,它们便在地上抢吃的。我听着脑海里曾经无比熟悉的叫声,看着脑海里无比熟悉的细小灵活的身影,竟已有些痴。
再后来竟然有些见识或者学问。知道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道理。知道了麻雀是世界上诸多不可养的鸟类之一。麻雀的精神竟然是真正的“不自由,毋宁死”。—–这个居然是我小时候所亲见过的。那么,在这个混沌的宇宙,这纷纷的世界,尚有我这个不见起眼的小人物,为这个昔时多如牛毛却毫不见起眼的小小麻雀见证着某种稀世的伟大,某种高贵的品性,某种自由的信仰。那么麻雀托付与我的,是用唯一的一次临终前的挣扎,是用低贱生命的完结来让我愚笨的灵魂得以亲见一个平凡生命里体现得异常悲壮的信仰。我托付与麻雀的是那个倔强哀怨无助的眼神在我脑海的放大并且不绝。我终于懂得了它。而它已死,是否能懂得了我?是否能接受得了我?
我竟曾在它的暮光时分里呆木冷酷,竟曾对它的高贵信仰无动于衷。
如今,又见麻雀渐多。但是再也没能排成电线上的麻雀排。麻雀为何这么些年几近消失,至今没有定论。我们之间灵魂的对话却是不谈生死,只谈自由。
麻雀们啊,你们太小,一般不是捕鸟人的目标。要十几只才能凑满捕食者的碗。猎鸟的枪一般不会指向你们。而且现在也被管制了。以前偶尔有人想办法弄只麻雀来医小孩子流口水的病。但是现在医学发达了。小孩子流口水的病一般去医院看。大人们也懒得去捕鸟来医。但是捕鸟的网还是有,虽然不是以你们为目标,但是你们要小心别碰上去啊。
现在的人讲究环保些了。农药没有以前那么多那么毒了。你们可以稍微放心些了。
现在的小孩很多东西玩,不会像你们的先辈时代的孩子们要想抓鸟来玩了。
你们没有被列为濒危动物,但是被列为保护动物。任何捕杀、出售、食用你们的行为都构成违法。
或者,你们自在玩闹的时代来临了。
今天,又见麻雀翻飞,灵动活波,鸣声欢快。
“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嘀”。那位死去的麻雀先辈,如今你的后人可以在山间地头,可以在水边草堆,娇小身体戏歌戏舞戏乐。更关键的是,它们更“自在”了。
愿你不屈的灵魂得到安息。
造物主在创造生灵的时候,一定是注意搭配和平衡的。羽毛美的鸟一般就配上了比较差的嗓音,而好听的嗓音就配给了羽毛不好看的鸟。麻雀的毛色和嗓音都不好,是造物主不小心亏待它们了。麻雀倒不在乎,蹦蹦跳跳、叽叽喳喳,一天到晚乐得没心没肺。
麻雀虽小,可它们追求自由的决心却是很大的。继鹦鹉咿呀学舌,八哥也让人类修剪了舌头。雄孔雀在人类的花衣裳面前不知羞耻地勃起它的花翎,而暴烈狂野的鹰隼也有十分之一的可能被人类熬成打猎的帮手。
就是没见过被人驯服的麻雀。农人说:麻雀“气性大”,养不活。
被单独囚禁的麻雀会很快“气死”,脾气好的不吃不喝,一两天后也绝食而亡。如果把两只以上的麻雀囚在一起,过一个晚上,它们的肚子都会被啄破,死得更是惨烈。它们互相协助对方流血,属于变相的自杀。把黄口小麻雀囚禁,它们的父母在认定营救无望后,怕无知的孩子被人驯服,会叼来毒虫或毒果把儿女毒死。“不自由,毋宁死”是它们的“鸟生观”,挺爷们儿。
麻雀的这些惨烈的事迹都是听来的,我都信,因为我也亲历过几起关于麻雀的事件。
幼时,我家就在粮库附近,我和麻雀一样喜欢去粮库转悠。一次,我们几个小男孩去粮库新建的仓房玩,把一只麻雀堵在了空仓房里。仓房高大,又是向晚,我们一时奈何麻雀不得,便关严了门,约定明天早晨带皮弓来比赛打活靶子。第二天早上,麻雀已经死在了墙脚。仓房的门窗都是木板的,并没有玻璃引诱麻雀去莽撞,猜想麻雀是因为突围无望而气死在黑暗中的。这只麻雀毛色新鲜,还年轻,仰着米色的肚皮,两只精致的小爪子攥成拳,整个儿是一个愤怒而决绝的姿态。
镇上大礼堂顶棚上有两排采光的天窗,时间长了,窗玻璃已经残缺不全,礼堂里的横梁上就成了许多麻雀的宿处。礼堂里不住人,麻雀们很喜欢这个能避风雨的宽敞营地。如果礼堂有演出或放电影,麻雀们就在礼堂旁边的小树林里暂栖,就像等待收拾房间的酒店旅客。那片树林的树高大,也算个安全之所。一天晚上,礼堂放电影,战争片,枪林弹雨,杀声震天,麻雀们赶紧避到了树林里。夏天,闷热,突然来了一场雷阵雨,狂风大作,雨点始终如烂杨梅那般大。电影结束时,风雨突然停了,散出的观众惊奇地发现湿地上、草丛里有许多狼狈的“落汤雀”。大家欢叫着来逮麻雀,有人脱下汗衫来包了一大包活的湿麻雀。一阵兵荒马乱,数百只麻雀几乎全军覆没,不是被抓就是被踩死。我亲历了这场麻雀的浩劫。那些湿淋淋的小鸟不顾一切地向四处挥翅乱窜,因为视力太差,漫无目的,噼里啪啦地撞死在墙上或者树干上。有一只麻雀撞在我小腿上,那力量真不小,我的感觉是被人狠狠地击打了一锤子。回家一看,小腿上竟有一朵浅红的印痕,没法想象这是被一只小小的麻雀撞出来的。为了争取自由,这小小的鸟儿竟能作这样舍身的争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