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发,硬直如针;他的脸,黑瘦胜宋江;他的嗓门,响若洪钟;他的神情,庄严得如同银行门前的石狮……他,是我的父亲。但是,我并不喜欢他,甚至有几分厌恶,这种情绪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多年后的一天。
孩提时代,快乐不识愁滋味,我和哥哥常常在家里翻箱倒柜、疯闹追打,天险些闹翻。妈妈总是一边做着家务,一边不时回头微笑着朝我们望望,心里似在说:瞧这兄妹俩疯得。而他,总是在我们玩得最开心、疯得正起劲时,大杀风景,用粗重的大嗓门迎面厉喝:“莫闹!莫闹!穷人作欢,必有大乱!”我们正在兴头上,玩得高兴着呢,哪里肯听,偏要疯,偏要闹,继续将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如抄家现场。“啪啪”重重地两记耳光,分别煽在我和哥哥的脸上,顿时眼冒金星,脸火辣辣地疼,印痕半天褪之不尽。总是这样,他总是这样,当威吓无效后就采用武力来解决问题。蓦然间,那飞出屋外的笑闹声戛然而止,可愤恨的情绪却在幼小的心田悄然滋长。
他喜欢写毛笔字,主攻隶书兼写楷书。他常常在纸上写:练习书法是一项长期的功力训练,没有持之以恒的精神是学不好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梅花香自苦寒来……每当写字时,暴躁的他严令我们不许吵闹,走路要轻、慢,不能蹦、跑、跳,甚至连说话也不能大声。在那个不疯不闹不快乐的年龄段,这种要求简直苛刻得毫无道理。家里常常充斥着难闻的墨水味,弥漫着令人窒息得无法呼吸的紧张严肃的氛围。有次,趁他外出不在时,由哥哥带头,我配合,悄悄地从黑乎乎的墨水瓶里倒掉一部分墨汁,然后往里加水,以示报复。后来,被暴躁易怒的他知道了,我和哥哥又不可避免地挨了一顿打。
有一年,临近除夕,他在长条形的红纸上用隶书写了一幅对联:红梅朵朵迎新春,爆竹声声辞旧岁。当时,他似乎很高兴,摇头晃脑地自欣自赏了半天,我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并在心里暗自鄙视道:哼,还以为自己是文人墨客,是大书法家王羲之!自赏完毕后,他总算注意到我了,招着常揍打我的手说:“丫头,快过来看看,这字写得怎么样?”我慢悠悠地缓步过来,瞟了一眼他写的字,问他:“要听真话还是假话?”“当然是真话”,他答道。“隶书,不是人人都能写的,它讲究‘蚕头雁尾’、‘一波三折’,而你的字呢,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是一般粗,很笨重,很呆板,看不出哪一笔有轻盈灵活的感觉。还有这幅对联,太老土了,完全没有新意,路边三岁的孩子都能倒背如流”,说到这里,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打探了一下他的表情,他显然有些不高兴,还自我解嘲地说:“小孩子懂什么,滚过去,滚过去,一边玩去。”见他生气的模样,我心中窃喜不已,就是让他不高兴,越不高兴,我就越得意。
16岁那年,我的文章第一次变成铅字登在报纸上,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将报纸拿回家给家里每一个人看,妈妈夸道:“我家丫头真不错!”而他,竟然轻描淡写、若无其事地说:“就豆腐块那么大点面积,就高兴成这样,还到处炫耀!”
这种对立的状态,直至我结婚后才慢慢有所缓解,让我对他产生新的看法,源于以下这件事情的发生。
有一次,听说我要回来,近60岁的他骑着自行车,接连去了几个菜场才买到我喜欢吃的螃蟹,许是心里着急,上楼梯的时候,突然间就觉得手脚乏力,险些晕倒,说话也直哆嗦,送到医院之后,医生说是轻微的脑溢血,需住院治疗。我去看他时,苍老虚弱的他已躺在医院白花花的床上,床头挂着一串大瓶小瓶的点滴,他睡着了。我的心里突然感到好难受,一阵酸楚。坐在床边的妈妈将我拉到病房的阳台上,叙说着他的病情。之后,又跟我说了一件我不曾知道的事情。妈妈说:“那次你将发表的文章拿回家,你爸爸心里其实挺高兴的,趁你上班时,他戴着眼镜,拿起报纸,细细地瞅了半天。这些年来,你对你爸的误解太多了,普天之下,哪一个做父母的,不疼自己的孩子呢?你爸常说,这丫头太容易满足现状,稍微有一点进步就骄傲,就止步不前,必须激将,才能唤醒她的斗志……”听妈妈这么说,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长久以来萦绕在心头的厌恶情绪渐渐冰释,以前发生的事情如电影胶片在眼前迅速流转,也开始试着去体味父爱的深度。
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之后,父亲他出院了。出院的他,已没有了当年的暴躁脾气,稳健的脚步已日益拖沓滞缓,响若洪钟的高分贝已成为了记忆,他现在连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了,很简单的一句话,需要很费力才能表述清楚。现在,不管我说什么,他都沉默着或是点头,不再反驳,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却因此泛起无边的苍凉,他的确是老了。
而我,经过这么多年,终于明白,父爱不同于母爱,它如山般厚重深沉,静穆无言,历经岁月后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沐浴其中,父爱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