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九十岁的老父亲拿了把蒲扇坐在餐桌边为我十岁的女儿扇风,陪她写作业。我洗完澡走了过来,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忽然对我说,院子里这条狗好聪明,今天上午竟然跑到八楼来了,还不停地对着他摇尾巴。停了一会,他说:“就像从前我们家养的黄毛。”
是的,我也早就有这个感觉,尤其是立夏以后,当这条狗换上了一身油光可鉴的黄黑相间的新皮毛,娇健的身姿分明是我家二十多年前的黄毛了。
黄毛是我大姐家一条高大漂亮的母狗生的,那次只生了它一个,是稀罕的独子狗――据说是不祥之物,因为村里流传着一句古话,“家有独子狗(土话读作‘改’),不死爹就死崽”。因此,这条幼小的生命也成了大姐家的一块心病:丢掉它吧,怕有罪过;养着吧,又担心会有什么不测。然而这条小黄毛被充足的奶水喂得是那样的蓬松、活泼,提在手里沉甸甸的,教人无法不喜爱。满月的时候,父亲对大姐说,“还是让我捉去养着吧。”这样,这条小黄毛被父亲依照古老的说法到水田的口坝反复冲刷秽气后带到了我的家里。
我已不太记得黄毛成长的过程了,反正我端着碗吃饭的时候,它就站在我的面前,仰起脖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着我碗里的饭菜,一面讨好地摇着尾巴。当我们分享完碗里的所有,它就伏在地上轻轻地啃我的脚趾,扯我的裤管。有时,我们出去玩耍,它跳跃着舔舔我的小手,突然,闪电般往前冲了过去,又远远地站着,回过头来,叫唤几声,一面使劲地摇着尾巴……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慢慢地,黄毛抽了条,成了抬头能挨着我小屁股的半大狗仔了。
可是,对黄毛而言,并非每个日子都是这样的平静和安宁。那年六月的一天中午,黄毛忽然痛苦地尖叫着跑回家,我们以为它偷了人家的东西挨了打,一看,天啦,哪个狠心的人在它右侧腰身泼了刚出窝的滚潲,痛得它弯着身子直打圈圈,不住地哀嚎。我们一家人都心痛不己,然而在那食不裹腹家徒四壁的年代,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受痛而毫无办法。后来,黄毛烫伤的地方,毛掉光了,皮肉溃烂流脓,整整一个三伏季节,它尚幼的身心遭受的苦痛是如此的漫长。所幸,溃烂处终于结了痂,却永远留下了鸭蛋般大小的发亮伤疤。
从那以后,除了我们喂它,黄毛不吃任何外人扔给它的东西,每天晚上它也要睡到家里来,有时,我们闩门先睡了,它从外面尽兴回来,用爪子把门刨得沙沙山响,一面呜呜地嘟哝,偶尔咆哮几声,直到我的母亲起床为它开门。凌晨它要解手了,也是同样的办法,当它从外面方便回来,翘着尾巴一路小跑,仿佛一位凯旋的将军。到了我的床前,东嗅西嗅――它要我起床带它溜达去了。
我要到十几里外的洋塘中学读住校了,黄毛也就成了我父亲最忠实的伙伴。父亲回忆说,黄毛真是通人性,很多时候,他到很远的地方去劳作或者赶墟,事先黄毛并没有跟去,但忽然它会出现在面前,并亲热地在胯下蹭来蹭去,令人惊喜不己。这样的事我也亲历过,其中有一次印象非常深刻,至今难以忘怀。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的二姐挑米送我到学校去,大概走了六七里山路,在前方的山坡上,我突然看到了我的黄毛,它站在路中间,迎着我们,张着嘴吊着舌头,一面缓缓地摇动尾巴,我和二姐异常惊喜,我们都不明白它是怎么跑到我们前面,一路上,我们可是连它的影子都不曾看见过啊!我喊了一声,“黄毛,回家去!”它往树林里一闪,不见了。更让我们惊异的是,当我和二姐走到校门口时,黄毛竟然已经蹲坐在操场上等我们了。难怪母亲经常念叨,“这个黄毛硬是个狗精!”
第二年冬天,我家新砌半栋房子,欠了不少的账。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要我二姐跟他们一起到江西去卖假烟。可是家里没有起本的钱。当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掉了以后,来了两个买狗的人。我死活不准卖我的黄毛,父亲和母亲也舍不得,那天,黄毛象有了预感,总是远远地躲着我们,不肯进屋。后来,母亲给我讲了好多次,“崽啊,你二姐要到远地方做生意,要钱用,你去把黄毛喊来。”我极不情愿地把黄毛叫到了我的身边,黄毛是那样的信任我,它摇着尾巴,仰头望着我,眼睛发亮。我抚摸着它迟疑着,终于狠心把买狗人已准备好的棕绳套套上了黄毛的颈脖。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黄毛被两个买狗人拖走了,我也伤心地哭倒在母亲的怀里。
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无法挥去对黄毛的深切的思念,对它的信任的辜负,更是让我深感愧疚,久久难以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