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重新走进祖母居住的村庄,心中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
麦收之后,老舅有了空闲,面对我这不速之客,透着一股久别重逢的亲昵。毕竟,我的童年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在这个依山傍水的村子度过。
久别不识旧时路,山村已是旧貌换新颜。“这里不是有个水塘吗?”我问老舅。“那是哪辈子的事了!”老舅笑道,“算你小子有记性,还没忘记小时候的蛤蟆湾。”
我的确清楚记得这儿有一方水塘,大人们习惯称其为苇子湾,因为水塘的四周长满了芦苇。一旦进入夏季湾里的蛤蟆的叫声震天价响,我和我的那些小伙伴们就叫它蛤蟆湾。湾有半亩地大,在孩子的眼中,就是一片汪洋了。湾里的水不深,野芦苇倒长得十分欢实。每年夏季,湾畔苇叶田田,猎猎临风,猫身溜进芦苇丛,便觉凉爽宜人。一身的燥热荡然无存。不提防身边突然“嗖嗖”腾起飞物,又冷不丁“咚咚”潜入水中,紧跟着就是水面涟漪扩散,三两声蛙鸣传入耳鼓。当你静等着水鸟浮出水面久不得见,它们却在更远处悠闲嬉戏,全然不把你的窥探放在眼里。日暮时分,岸边柳林蝉声大作,与蛙噪交汇成嘈杂的和弦,于是,近于半亩之地的水塘就成为一个大乐池,此起彼伏,生生吵翻了一个黄昏!炎热的夏天,蛤蟆湾是避暑的圣地,我和一群小伙伴浸泡在清澈的水里,同时也浸泡在童年的欢乐中。捉蜻蜓,做苇哨,打水仗,忙得不亦乐乎,只要外祖母的呼喊声不扩散到苇塘上空,打赤膊光脚丫的孩子们悠然自得无拘无束,暮色苍茫中,心绪就会被缠绵的蛙声扯得悠长,小脑袋冷不丁蹦出父亲常常吟诵的一句诗:“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童年的“丰年”的概念是模糊的。春种秋收,周而复始,年复一年,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没见多大起色。平常的农家日子也就全没有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外祖父是把远近闻名的庄稼把式,祖母操持家务闻名乡里,老舅一个一把扳不倒的汉子从不知道吝惜体力,日子还是过得拮据。日子像老驴转磨,悠悠的转那日月星辰。唯有那半亩蛙鸣,使得淡淡的乡愁里长出了生气,蛤蟆湾也因此沉淀了我的童年梦――在赤身露体的“泥猴儿”们捉鱼摸蟹的战阵里,在眯缝了大眼跟踪知了踪迹的队伍中,那个瘦小的寡言少语的孩子,总喜欢用心谛听蛤蟆的歌唱,用不成熟的梦编织小山村的未来……
沧海变桑田究竟需要多少日月轮回,没人能说得清。而作为一个人的生长之地,其变化却又常常叫人始料不及!谁能想到,短短二十年,山村奇迹般崛起了我儿时做梦都不曾有过的楼群?当年蛙声震天响的去处,竟然高楼林立街道平展――当人们的怀旧情愫被美好的生活嬗变所冲淡,就会萌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怅然,也有庆幸;有失落,更有惬意!
夜幕初落,村落灯火通明。初夏的气息从远处弥漫过来,带着青庄稼特有的清香气。四周静谧安然。信步街头,一时倒不知该去什么地方。是的,该看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了!老场院,老保管室,老牲口饲养院,老马车店,肯定不在了。仅凭直觉,我差不多还能寻觅到蛤蟆湾的旧址,只是,野芦苇滩不见了踪影。那“呱呱”的叫声也就在另一个世界重复着。我自忖:该去的去了,该来的来了!外祖父外祖母那一辈人勤劳一生的追求以及夙愿,在今天变成了现实,有理由相信,庄稼人的好光景还在前头。生逢盛世,夙愿得偿,我还须再去寻觅那半亩蛙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