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读  泡读美文  泡读学习

关于苦难磨砺钢铁性的散文

  家乡地处冀中平原西缘,土地贫瘠,祖先自古以农为业。20世纪后半叶几十年间,家乡是远近闻名的打钉专业村。打钉手艺何年传入,无从考证。一个同宗爷爷叫刘甘道,去年以80多高龄过世,自幼过继给了寨西店的舅舅。寨西店是京广线上的一个小站,有客运也有货运,废铁轨、废铁丝和煤炭当便于获得,我记事起这个本家爷爷就是个打钉高手。后来可能把手艺传给了他在老家的弟弟,家乡学会打钉的人就多起来。

  生产队时,地里收成少,粮食不够吃,除了养猪养鸡,农家没有别的来钱门路。肯卖力气的男人一般都会学打钉以贴补家用。没男孩子的家庭,成年的姑娘、媳妇学此手艺的也有之。生产队集体劳动分三个时段,早上、上午和下午,打钉则是利用天明前、午休时和晚上加班加点。每家堂屋中间,砌一盘地炉,安一个风箱,埋一个或两个铁砧,一下工马上点火,炉上支锅做饭,锅下烧铁,就叮叮当当干起来。从街上一走,到处是铁锤的敲打声,近听有节奏,远听乱成一片。外人听像音乐,难知内中辛苦。铁砧埋于地高半尺许,人只能坐矮板床身体佝偻于前,双膝或并直,或一直一伸,脚面覆布毡,以防迸溅的火花烫伤。左手执钳,右手抡锤,铁料在火炉内烧到色发白时,马上钳出锻打,不然则融化,锻打要快而准,不然铁冷却则锻打费力,一颗钉身成型,剁掉后赶紧取下一根铁料,如此重复劳作,短则一两个小时,长则半夜,汗流浃背,手掌起厚茧,手背满燎泡,腰酸胳膊疼,吾也曾经历矣。打钉费力,拉风箱煽火也不易,家中女性,或娘或妻或妹,其左手把风箱杆,右手不断往火炉中插铁料、续煤炭,剔炉渣,眼睛还要时刻观察炉火中的铁料,火候不够风箱要急拉,火候太过动作要立缓,恰到好处就全看拉火的掌握了。每天都要早起晚睡,熬煎得人困身乏,偶尔打盹还会受到打钉人的呵斥。

  制钉的工序主要有二,先打钉身,后制钉帽乡人管制作钉帽叫“漏帽”,是将烧红的钉身快速放进一个长条钢板的漏眼中,一两锤猛砸,拍打成圆圆的钉帽,这更需要技术。技术差的一锤下去就砸偏了,钉帽不正则成次品。小铁钉还好说,大铁钉一般人更打不好。当年乡人能制作好多种铁钉,如大鱼眼、小鱼眼,大平头、小平头,鼓钉,门钉等,其中鼓钉和门钉的钉帽都成半球状,只有高手才能为也。制钉的原料主要是铁丝和铁棍,手易弯动者称“铁丝”,不易弯动者称“铁棍”。8号丝和10号丝适合打大鱼眼和小鱼眼,一号棍和2号棍适合打大平头和小平头。古语说,好汉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前句有些偏颇,后句确是实情。在那个时代,打钉都是利用钢铁废料,这些废料也不允许自由买卖,购得原料很难,有时买不到合适料,那些看似打不成钉的铁头铁片,在乡人手上,加倍费些力气,也能制作出各种合格的铁钉。

  制钉的工具主要有铁砧、铁锤、铁钳、剁子、漏子。一个远房爷爷叫刘造记,开个铁匠铺,他老婆和两个侄子都能抡锤,搭他下手,除打制镰锄刀叉外,人们的制钉工具多出自他手。工具需要维修,他有时也义务帮忙,其好饮,酬谢者无佳肴,有时一碟咸菜佐酒也喝得眉飞色舞。

  当年一切经营皆集体化,家庭打钉属私人经济,在被禁止之列。好在历任大队干部,面对全村几百户违禁的老乡亲,也睁只眼闭只眼,卡得不算太严。但总得跟形势走,后来每个生产队成立一个打钉小组,大队成立一个打钉作坊,集中几盘或几十盘炉子,搞集体副业。到集体副业摊上打钉的社员挣工分,参加集体分配。记得一个本家爷爷叫刘可晨,就是大队副业作坊的一个业务员,负责采购原料,外销产品,整年走南闯北,很有本事。我们刘家胡同,他家是第一个买收音机和扩音器的,挂在树上的喇叭,经常播放戏曲。每当这时,可晨爷坐于自家门前石墩上,显洋洋自得状,左邻右舍都能沾沾光在家听戏,倒给贫乏无味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给集体跑业务的都是能人,脸面光彩;若私下为个人采购原料和外销产品,则叫“跑私商”,属于受打击的对象。记得当年我们东街上,三个女辈最受人佩服,一个是本家的六老奶奶,即前文提到的刘甘道的母亲,一个是刘金联的母亲,还有一个是王老七媳妇。三人都当中年,人高马大,有一膀子力气。他们总是结伴上火车,跑石家庄,从哪里收购一些废旧铁丝或铁棍,百八十斤地背回来,自用之余还卖一些给左邻右舍,赚点差价。后来一些敢闯的或外边有门路的人,也争相效仿,远足省内外,购些废铁回村售卖,虽冒风险,但远比卖力打钉钱来得快些。不仅本村人热衷此道,外村人也跃跃欲试。我的舅姥爷,祖籍定州胡家佐,解放前就落户西北呼和浩特,儿孙俱在那里做事。内化村我的舅父(姓窦名讳坷拉)心动,想利用他表兄弟们的关系去那里收购废铁,也挣点零花。为便于在我村销售,让我刚成年的二弟搭伙,远赴呼和浩特,历时月余,购得废铁丝后用火车托运,从车站拉回一马车,因外行,好多废料不能使用,出售困难,自然没能赚到什么钱。不赚钱还是好事,赔钱的事我却干过。实在是日子艰难,一个刚回乡的儒弱书生,也想分担些家庭重担,我几次请求那些到外地采购原料的人,也带我去背些废铁回来,自己打钉使用,终于获许。一个寒冬的下半夜乘火车至石家庄,黎明后到西郊的村中挨门串户,求购人家捡来的废铁丝,结果能用的原料毫无收获,最后只收购了六七十斤半寸长的烂铁头。日已落山,饥肠辘辘,从西郊上肩,如背泰山,一步一挪,到石家庄火车站。至寨西店下车已深夜三更,为逃避工商检查,出站口是一定不敢走的,正欲悄悄下站台从他处遁去,迎面走来两人,一摸背着的烂铁,三问两问,不容分说,把我们几个人带到了车站工商所。这里好话说尽,那里执法如山,三下五除二,开具了没收单。手拿没收单,背上自然轻松了,脚下却如灌了铅般沉重。那晚是怎么到家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限制、打击、处罚的事件接连不断,可暗潮照样涌动,不是人胆大不怕,是生存的信念让人甘冒风险。每家五冬六夏还是照样打钉不辍,制成的钉子攒多了卖给谁呢?自有私人小贩暗中来收购。小贩选风高夜黑之时,先潜到事先联系好的关系户家,然后让人前邻后舍地传唤,把钉子送到秘密地点,先过秤计数,小贩售后再结账付款。这样的小贩当时都是人们眼中的本事人,以西虎村的为多。当时乡谣曰:东虎村打,西虎村贩,想挣零花血汗换。钉子何以有市场?因手工铁钉钉身是四棱形,比起机制铁钉,榫接木件要牢固得多。改革开放后,随着机械化的发展,手工制钉业也面临着很大冲击,渐渐地,家乡的制钉业也衰落了。家乡人脑瓜转的快,转行也离不开钢铁,一些原先跑铁钉生意的人,开始涉足标准件领域。随着一些国营工厂商店的转产或倒闭,家乡的能人们把全国各地库存的标准件想法低价买进,运回村里,再到各地去跑关系推销,也着实让个别人发了财。逐渐全村大买卖人有之,小买卖人众多,跑标准件蔚成风气。家乡人谈钢铁,这型号,那规格,头头是道,俨然人人是专家。计划经济转入自由经济后,不几年,标准件一行也风光不再,大多乡亲都去建筑行业打工谋生了,但仍然有在标准件行业坚持发展的,主要以办厂和开店为主,并且领域扩展到五金机械类。其中我三婶娘之外甥王栓成兄弟三人,在山西大同开五金商店,小有成绩。令乡人羡慕。

  骨硬身柔巧谋业,苦难磨砺钢铁性。一方水土养育了一方故乡人,这段历史可能会湮没在风霜雨雪中。但在今后任何困厄环境中,我们都不要忘记和传承那坚韧不拔的苦干精神,永远乐观面对生活,走向更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