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收到母亲的短信,得知外婆家门前的那株樱桃树今春又结果了。一边翻看母亲陆续发来的图片,一边遥想着老樱桃树今春“花发旧柯枝”的风姿,记起了我与老樱桃树儿时的约定。
记得孩提时候,每逢下秧的时节便随母亲到外婆家。老樱桃树总是用盛着满树的樱桃迎接我。家里人都叫其“老”樱桃树,外婆也这样称呼它。老樱桃树或许比外婆的年纪还要长吧,其卷起的随时将要剥落的树皮恰如镌刻在生命里的年轮。我常常独自一人呆在树荫下,观看山间云雾中时而腾跃而出的白鹤,聆听山谷中涨起的溪水冲击岩石发出的震耳回响。或者抬头观赏满树“璀璨缀繁星”的樱桃。火红的樱桃醒目而诱人,仿佛在提醒人们:在这一片烟雨的世界里,流光已悄然逝去,留下这一树繁华作为见证。童年缺少玩伴,我便将“老樱桃树”认作我的“老友”。冥冥之中,我感到樱桃成熟的时节仿佛是与“老友”事先约定好的。有时受了委屈,也会跑到老樱桃树下,愤愤地扯掉几块老樱桃树的粗皮,对“老友”无动于衷的态度表示不满。
上学以后,多了些管束,渐渐与这位“老友”失了约。好在外婆总是提了一篮新鲜的樱桃如期而至。长辈们寒暄的时候,我便开始大快朵颐,结果常常是既惹恼了肠胃,又博得了一个“好吃佬”的名头。偶尔听外婆讲起,母亲小时候也跟我一样爱吃樱桃。后来读到古人的诗词,才知道早有“因吃樱桃病放归”的典故,可见古人与今人对樱桃的爱好是一致的。大诗人白居易有过专门描写樱桃的诗句:“荧惑晶华赤,醍醐气味真。如珠未穿孔,似火不烧人。杏俗难为对,桃顽讵可伦。肉嫌卢橘厚,皮笑荔枝皴。琼液酸甜足,金丸大小匀”。虽是应制之作,却也不乏乐趣。诗人得到帝王赏赐的樱桃自然觉得是天大的荣幸,对樱桃真实滋味的品评反倒在其次了。那些年外婆带来到樱桃,构成了我童年记忆中最难忘的味道。
九岁那年,趁着假期,我独自来到外婆家,去赴与“老友”久违的约定。不意算错了时节,樱桃已然凋落,只剩树荫下满地剥去了皮肉的樱桃核。听外婆讲,前几日遇上了大风雨,满树已经成熟的樱桃一夜之间被吹落。农谚云:“蚕老一时,樱熟一晌”。当时不解樱桃这果实难摘的道理,觉得是“老友”先失了约,似是对我前几年“违约”的报复。在临屋小伙伴的“怂恿”下,我决定跟他去山里寻找成熟较晚的野樱桃树。我们穿过山间的云雾,沿着田埂行进,却被一条涨水的河流拦住了去路。春潮带雨,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味道。由于找不到渡河的路径,我们只好作罢。在快回到外婆家的时候,隐约中发现外婆正举着竹竿在樱桃树叶堆里翻看,大约是在寻找是否有遗漏的樱桃。歇在树叶上的雨水随着竹竿的挥动打落在地上,跟樱桃打落在地上的声音一样。那飘洒的雨水,落在外婆满头银发上,在太阳下,闪耀着夺目的光彩。
那年以后,“老友”沉寂了很久,多年没有结果。再后来,外婆走了,外婆家的老屋也搬了。我与“老友”渐行渐远,那些珍贵的记忆也将要被无情的岁月给抹去了。童年在时光里跌跌撞撞的成长。长大些,不免远赴他乡,成了他乡的孤客。或许人们可以在他乡也能找到永恒的栖息地,正如英国小说家毛姆所说:“也许正是在本乡本土的这种陌生感才逼着他们远游异乡,寻找一处永恒定居的寓所”。而我的所有思念,却永远留驻在那一株老樱桃树下。
如今见到“老友”的照片,好一番“一树樱桃带雨红”的景致,是何等的自在与潇洒。“老友”的生发与歇息皆由本心,生命能量随时令而流转。“老友”一点没有改变其原初的模样,花开花落,冬去春来,并在恰到好处的时节一吐芳华。相比之下,芸芸众生却难得有这份自在。正应了那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