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过许多路,也有很多路没走过。我就没走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条路。人们说我幸运,我却固执地认为是缺憾。因此,一有下乡的机会,我总是抓住不放。于是,我下乡的时间加起来比知青多,脸上晒脱的皮和手上磨起的泡也不比他们少,却始终找不到当知青的感觉。后来,在一次陪朋友去秦岭腹地留凤关――他们插队的地方“探亲”的经历中,才翻然醒悟。
那是个春意盎然的季节,秦岭一改往日险峻俏丽的炫耀,悄悄地躲藏在茫茫的云雾之中,显得神秘莫测。司机将车灯开至最亮,仍然探不出5米之外的情景,不得不停在秦岭之颠,等待着云淡雾散。行前听天气预报说三天内均有雨,我意改日再行。朋友们一脸的茫然,似乎不明白为什麽下雨就不能去?车上有些闷,我下了车。
凛冽的山风揪扯着云雾肆无忌惮地朝我扑来,转眼就把我裹了个严严实实,同时挟裹我的还有“前不见来者,后不见古人”的孤独和恐惧感。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缩回车中……当年我的知青朋友们,就穿梭在这崇山峻岭之间,想家了,哪管刮风下雨。当时不通班车,只好拦乘过路车去火车站。男生拦车受到戒备,就由女生出面。
车还未停稳,男生早已从各个角落兔子般地窜出来,跳上了车,受到数落、训斥也只有耷拉着脑袋,全当没听见。好在那时有几家没有知青?司机发够了火,便无奈地发动了车。这时他们就会高兴得像过年似的。一旦遭到拒绝就惨了,要走几十里山路,才能到火车站……我懂得了朋友们对改日再行的茫然,他们什麽没见过?何况下雨?
人都说山里的天气,孩儿的脸,一点儿没错。当我们到酒奠梁时,早已是晴空朗朗,满目青山。天,蓝得令人感动。山,青得让人心颤。清风吹过,满山悉悉索索仿佛抖动着衣裳,向你展示美丽。又好似窃窃私语,同你诉说山中的秘密。我说难怪张良择此地隐居,这简直是仙境嘛!无人附和我的感叹,反而个个满脸的凝重。一位朋友指着青带般缠绕在山间的公路问:“你看见了什麽?”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公路、汽车。”
“你听到了什麽?”我侧耳倾听,山风呼呼,鸟儿叽啾和着汽车马达的轰鸣,组成了气势磅礴的山间交响曲。朋友却满怀深情地说:当年他就在这盘山道上,挥动鞭儿,赶着马车,拉煤送货、倒运机砖,给生产队“搞副业”,为社员挣买盐钱。白天马铃儿叮当响彻山谷,夜晚小马灯闪闪烁烁照亮路程。夏季遇暴雨,宁可自己沦成落汤鸡,也要把车上的物资盖得严严实实;冬季遇风雪,再冷再累也要下车刨土挖沙覆盖路面,确保行车安全。
朋友还说,这时他满耳朵都是马铃儿的叮当声,是这铃声,帮他驱赶一阵阵袭来的寂寞和疲乏;是这清脆的铃声,伴随他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难耐的严冬和酷夏……难怪朋友们对眼前的美景视而不见,原来是看见了走过的足迹,听见了昔日的回声。
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往靠山根的一家农户。这是朋友们当年常来常往的一家。屋里没人,院里的梨花、杏花、苹果花在夕阳的照耀下,热热闹闹地迎接着我们。朋友们说男主人很能干,养蜂、种花、务果树样样行,只是那个年代,宁可要无产阶级的草,也不要资产阶级的苗,家里穷得媳妇生娃连卫生纸都买不起,还是知青们凑钱买的呢……这时男主人回来了。他是跑着进来的。不知是热,还是激动,满脸通红。朋友们呼喇围了上去,一时间久别重逢的喜悦气氛达到了极致。而我只能在一边默默地站着、看着、感悟着。
我突然明白了,人生的经历是无法弥补的。人不可能按一种模式生存,经历必然各不相同。今天知青朋友去“探亲”是他们的经历,我去奉陪是我的经历。他们当过知青是他们的经历,我设法弥补知青路是我的经历。即使同是知青经历也有所不同,“马铃儿响叮当”就是那位朋友的独特经历。何况任何经历都是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发生的,没有亲临其境的感受,任你怎麽弥补也不可能找到当时的感觉。
人的一生不可能走尽所有的路,但凡是你走过的路,不管笔直平坦,还是崎岖坎坷,都是人生的宝贵财富,值得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