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阳光照耀下的村寨镀了色彩,一种温暖、闪着亮光的绿色。
离开我们采访的那个人家,行走在山道上,大家却无心留意这大好的山景。沉默,沉默,再沉默,心中莫名的哀伤,伴随着移动的脚步一波波涌起,如同大海里的波涛冲击礁石一般,不停地冲刷着我的心灵,带来我内心中不息的回响。脑海中,那栋破旧的房子,那两张布满哀伤的脸庞和一份无邪的童真,就这般顽强地固守、扎根。
那是一栋处于山腰的房子。那栋房子,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为破烂的房子,它犹如我读到的悲剧小说,处处都是叫人哀伤的章节。那完全坍塌的牛栏,那布满碎屑的土质天平,那漏雨的屋顶,那四处透风的板壁—-犹如誊写在纸张上的黑色文字,一个又一个地出现。现实中的悲惨,就这样无情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它们向我具体地阐释着这户人家生活中的历史和它所有细节,叫人伤感,令人绝望。如果不是自己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会相信,在如今这个优越的社会里,竟然还存在着这样一个叫人遗忘多年的角落。
我们走进那户人家的时候,房子的门是开着的。步入家门,屋里显得格外安静。原本在山间荡漾的风,肆无忌惮地从各个角落里涌进来,摇动着挂在青色瓦背上的陈年蛛丝和黑色的尘灰。它们吊坠在那里,柔若柳丝、长若柳丝,似是很久无人打理。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小屋旁边流过,淙淙的流水声,原本是大自然赐予人间最为美妙最为清纯的音乐,但它钻进来,回荡在小屋中,回荡在我的耳边,却唤不出我心中丝毫的美感。我心中原来驻守着的快乐,在风中,在流水声中,如一片片龟裂的油漆,完全被这样的现实剥落,粉化。
当我步出家门,抬头看见两个已有69岁的老人和一个只有8岁的小女孩时,我被三张截然不同的脸庞震动。两老人见到我,见到孩子的老师和同行的电视台记者时,受宠若惊,赶忙跑进屋,提出几个板凳,一再要求我们坐下。他们站在一旁,一个急促不安地搓着双手,一个紧紧的拉着孩子。看到他们的神情,我无法形容自己内心中的感受。
经过询问,奶奶诚实而略显呆板的言辞,让我大致了解了两个老人的生活经历。
他们出生在1945年,和所有村庄里的人一样。成家以后,在这秀丽的山间平静地过着耕种生活。众人眼中,他们也曾是这个村庄里尤为活泼的风景。沧桑的历史叫长河,人人都一样,难经受住它地淘洗。日月更替,他们的青丝变成了白发,原本充满活力的脸庞逐渐衰老,沟壑纵横。人常言:“人生莫大的悲痛莫过于中年丧偶老年丧子。”可这灾难偏偏就降临到两个老人头上,不容他们拒绝或者反抗,无情的现实就轻易地打破了他们宁静的生活。
6年前,儿子田宏贵患上白血病。两位农村老人无计可施,为了救治儿子,他们只能变卖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带上平生所有的血汗钱,踏上了求医问药的漫漫路途。他们带着儿子走出村庄,在村庄外面走了一个大大的圆圈。4个月之后,他们又带着儿子在荒草萋萋的冬天走了回来。叫他们不甘心的是,两老人的中间,躺着的却是儿子的尸体。两老人望着还在媳妇手中抱着的孙女田慧玲,老泪纵横,嚎啕痛哭。可悲痛的力量始终难敌无情的现实,儿子就这样在他们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中走了,永远地走了。儿媳的经历比老人简单,可她走出过村庄,去过在老人眼中显得很遥远的地方,思想自然比老人复杂得多。6个月后,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儿媳也走了,带着一个偌大的行李包走出家门,走出村庄,从此杳无音讯。两老人的身边,只余下那个只有2岁的孙女田慧玲。
两位老人长时间地坐在空空荡荡的村庄里,坐在那个一贫如洗的家门前。他们在生活中迷路了,无人搀扶,他们走不出村庄,走不出自己内心中的哀伤和困惑。春天来了,颓败的墙垣外,一任牵牛花无心地开着。
多年以后,他们才从痛苦的泥塘中挣扎出来。爷爷奶奶疼爱孙子,日常生活中他们亲切叫她“玲子”。在那个充满美好充满天真的时段,玲子失去了父母,也便失去自己美好的童年。生活中,玲子只能将自己依偎在年迈的奶奶身旁。稍大,爷爷奶奶外出劳作,玲子跟从。或许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空空荡荡的田野,成了玲子的掘金场。山上的野菜,丛林间的蘑菇,荆棘丛中的金银花,竹林里的竹笋,生长在高山密林间的莓茶和田野中的臭蒿,还有那横行在溪水中的螃蟹——但凡玲子认识并且可以拿到市场上变卖的东西,她都设法采摘、收集、捕捉。
采访过程中,奶奶就坐在我们的面前,她老泪纵横,不停地陈述以前的生活场景。她说她心疼玲子,怕玲子出危险,便在收工回家后责骂玲子。而每到那时,玲子便用双手委屈地抱住她的双脚,拿一双清澈的眼睛瞧着她,满眼疑惑——
此时的玲子已有8岁,到乡上上小学二年级。整个采访过程中,玲子都不动声色地站在我们的眼前,拿一双眼睛看着大家,纯真、无邪。采访结束,我们要求他们祖孙三人站在一起,准备为他们拍照。当我们抬起镜头之时,小丫头不高兴了,她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要求奶奶为她换上崭新的衣服,理由是穿破烂的衣服拍照,别人看见了会笑话。奶奶逼得没法,只得从屋内找出一件陈旧的裙子和一件窄小的绿色裤子,她跑进屋高兴地穿上后,才跳出来站在了爷爷和奶奶的中间,站在了我们的镜头之前,认真地瞧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