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别婺源深秋的炊烟、晨雾,还有黛瓦、粉壁、马头墙组成的徽派村落,来到三清山宏伟的山门前。
买票上山时居然被告之只能坐索道上山,没有山路可走。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霸气的景区,果断退票离去。
热爱大自然,尤其热爱登山,所有的山都只愿意用自己的双脚攀上去。
登山,不是要去挑战,更不是要去征服,只是因为山在那里,只是要去赴一场与老朋友心灵相契、地老天荒的约会。
走出山门,经过路边小店,一个女孩出来向我兜售纪念品。
于是向她打听附近有没有山路上山,女孩说有,但现在太晚了,登山要三、四个小时,还没登上山天就全黑了,看不见路,一个人又危险,上到山上也没地方住。
我说明天我要在山上看日出,执意问她怎么走。
女孩诧异地打量了我一番,拿起电话说了些什么,很快来了一位黑黑的大叔,收我三十元钱后,开着摩托车拉我去了一个山口。
山口有一售票处,大门洞开,居然没人看守。
老实不客气走上山道。
山道悠长,空无一人。
一路攀去,太阳越来越西斜,秋山中寒气渐盛,但仍很快就热得额头冒汗。
心想一定要争取在天黑前上到山顶,于是脱得仅剩下短袖,再把大大的背囊用最服帖的方式系好在身上,抖擞精神,一路小跑上山。
很快全身被汗湿透,身上带着的大瓶矿泉水也被喝光,不过也因此轻松了不少。
快到山顶时看了下表,居然只用了一小时十五分钟,此时天际仍有余辉在闪耀。
正在暗自庆幸天还没全黑,暮色四合里隐隐见有两个人在窄窄的山道尽头把守着。
心想糟糕,不知道是遇到剪径的强盗还是验票的管理员了。
脚下不停,往上奔去,两手却暗暗松开身上背囊,准备有刀刺、棍劈过来好随时拿来挡到身前。
俩人自称是三清山管委会驻山顶管理人员,却并没有问我拿门票,只说是摩的大叔打电话给他们了,让他们关照我。山上没有住宿,他们已经给我备下了帐篷,八十元一顶。
心下狐疑,相当怀疑这两个人的身份。反正本来已经做好露宿山上的打算,于是借口要先赶去看晚霞,大步甩开两人,走向高处。两人并不跟随,自顾自走了去。
走上附近一突出的小山头,浩阔、空鞯幕煦缣斓鼐鸵焕牢抟诺卣瓜衷诹嗣媲啊
夕阳早已经落下,天边的红霞也已渐渐隐去。
远山如洇开的水墨画一样,在深蓝深蓝的天空下勾勒出淡黑的影子。
独立巅峰,凉凉的秋风从身边掠过,从指间穿过,将鬓发吹乱,将衣袂如风帆般鼓起,在风中狂舞,猎猎作响。
万壑有声,千峰无语。
站在这亿万年前还是沧海一片的三清山上,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悲怆。
人生代代无穷已,世事轮回,生生灭灭,莫说人生苦短,就眼前这看似永恒不变的山峦,也曾是从大洋底升起。而即便是这亿万年间的沧海变莽山,亦只是无涯的时光长河中短短的一瞬。时光,不会为任何事物所停留。我们的人生与这沧海桑田的巨变相比,又是何等的渺小和卑微。
罡风凛凛,人踪杳然。
环顾茫茫四野,见群峰攒动,巍峨雄峻,心头忽又生起豪情万丈。
人世微渺,倏忽而过,我们却也曾纵横天地,也曾有过勇敢和豪迈,也曾留下永不磨灭的真情与心迹。时间的沙漏沉淀了哀伤的过往,记忆的双手却总是捧起那一串串珍珠般闪亮的曾经。肉体很快会化为尘土,一颗高贵的灵魂却永不会消亡。
站在山巅,伫立风中。
人在这暮色四合的群山里,脸上变幻着的忽喜忽悲的表情,瞬间被汪洋一般的无边洪荒所吞噬……
往已几乎完全看不见的山路上胡乱走着。
走了一会,遥遥看见前面一点灯光。走过去看轮廓,应该是一个古代建筑,用手机微弱的光线摸索着打量了半天,确认这里是三清宫。
而刚才那两个人这时候又从房子里走了出来,这才确信他们是山上的管理人员。
两人又过来劝说我租他们的帐篷。心下盘算这深秋的山上,夜里肯定奇寒彻骨,第二天还要在山上跑一整天,要养足精力。况且看他们俩人应该也不是坏人,就点头答应了。
吃了几枚随身带的巧克力,当晚一个人夜宿三清宫前空地上搭起的帐篷里。
才一躺下,望向天空,整个人就被震慑住了。
那是怎样璀璨的星空!
深邃无边的夜空中,无数颗闪亮的星星镶满了整个天穹。一弯月牙挂在天际,却丝毫没有影响满天星辰的亮度。月光皎洁,星光纯净,如孩童无邪的眸光,又如旷野闪烁的流萤,像要从天空中无声飘坠而下。
北斗七星清晰地挂在天幕上,依旧在儿时外婆指着的方位,幽幽地闪动着忽明忽暗的光芒,恍如伸手可摘。
生命中那些流逝的美好和温暖,如都市中久已不见的星光一样重又浮现,与今夜这场盛大的星光一起在心头绽放……
一天奔波,很快沉沉进入梦乡。
半夜被山巅寒气冻醒,朦胧中听见帐篷沙沙声响,疑是蛇虫在帐篷外游走。起身亮着手机到处晃动,又抖动了几下帐篷,声音遂渐行渐远而去。
迷迷糊糊睡到凌晨五点,闹钟声响,起身收拾行囊,继续出发。
在一片漆黑中,沿三清山举世无双的高空栈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看晨星依次淡去,天边渐渐泛白,无比壮丽的群山在晓岚中若隐若现,浮出绝世的容颜。
走在西海岸到阳光海岸这亿万年前海水漫过的岸线处,而今已是平均海拔达一千六百米的悠悠山道上,三清山绝美的风景如一幅瑰丽的画卷在身前徐徐展开,被秋日愈升愈高的澄澈阳光打亮。
东西海岸沿途,奇峰插云、危崖耸峙;往山道外一探头,上见怪石破空,下瞰幽壑森森,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此已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
千仞绝壁间,古松参差,横穿倒挂,如龙翔凤舞,千姿百态,甚至有被雷劈到半棵焦黑的松树,又在石缝里倔强地长出了新枝,尽显生命的坚忍与不屈。
沉醉在大自然的神奇和博大中,心已如雄鹰展翅,翱翔到了群山之巅。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荣辱不能忘,还有什么名利不可消。
不知不觉间走入一处松林中。正驻足仰望头顶俊逸飘洒、虬结交错的松枝,忽然感觉肩膀上好像多了个什么东西。
侧首看去,竟见一只小鸟稳稳地站在了我的肩头!
小鸟灰色羽翼,身形小巧,尖尖的长嘴后一双圆圆的褐色大眼正瞪着我看。我不动,鸟亦不动。
片刻,我试探着伸出手掌,小鸟居然轻盈地一跳,就从我肩头跳上了手心。我微笑凝望小鸟俏皮的眼睛,小鸟也乖巧地向我轻轻叫了两声。
心头想起李白的诗句:“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说的是人就算修成了神仙,如果黄鹤不来也无法升天;而只要没有机心,在人间也可以与白鸥一起嬉戏,逍遥尤胜神仙。
相传古时候有个人非常喜欢鸥鸟,每天清晨到海边时都有成百上千的白鸥飞过来跟他嬉戏。一天,他父亲要他捉一只鸥鸟给他玩玩,他再去到海边时,鸥鸟就不再飞到他身边来了,后人就把心中有所图谋叫做机心。
在这深秋冷寂的山中,没有了人世纷扰,更没有了功名利禄,唯一颗无尘的心与大自然默然相对,这是否已是“无心”之境了呢?那千年前三清山的开山始祖葛洪,在此练丹修仙,是否也有小鸟飞来与他相狎?
功名利欲,终成荒芜,多少浮华流逝,只有真情和自然不朽。如果世上真有“海客”,那么我愿在这山中做个“烟霞客”,啸傲在这明灭的烟霞中,每日看花开花落,心随一只小鸟、数朵流云而悠然意远。
正尽情地享受着这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妙境,身后隐约传来了人声,小鸟猛然一振翅,身形轻灵地跃起,在空中打了一个转,似在与我道别,然后很快就倏地消失在了深谷当中……
离开三清山时,听说第二天有强冷空气要来了,会下雨。
可是,当我回到广州上网一搜,发现三清山下的不是雨,是雪。
原来,那个时候的我,已是站在三清山最后一天的秋色里。第二天,冬天就降临在了古徽州大地。
如果早知道,我肯定不会下山,我会等到群峰白了少年头。
不过,也没什么好太遗憾的。
每一次的遗憾,都只是为了再一次的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