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说这是一个虚拟的夜晚或清晨,仿佛在异地而思故里,承新欢而念旧人。见异思迁,喜新厌旧,历来为人所诟病,既如此,思故里和念旧人,就好比是成功出轨的男人希望得到遭受伤害的元配夫人的谅解,并且通过回忆曾经的美好来打动她一样,本身而言就龌龊不堪了。然而男人于女人间的争风吃醋莫不爱息事宁人,尤其是那妒火由自己所招来,就希望老娘们和小妖精能够和平相处,自己左拥右抱而得渔人之利,岂不美哉一梦!
我从睡梦里醒来,喉咙有些发紧,并非因为情绪激昂导致哽咽失声,而是偶感风寒,有些入病的症候。倘若这样的夜晚还在故里,这样的清晨还在一个没有离开的地方,这样的虚幻就如美丽女子面上的薄纱一般轻盈灵透。无论那些过去的生活是否如回忆一般美好,回忆本身就能带给人一种无可名状的美感,夹杂着不可挽回的怅惘宛如十里长堤的落照,还有失去恋爱后夜半里香烟孤独的火星。我得像一个孩子般怀着一份纯真的心情,细数每一个已经腻味了的玩具身上每一条被摔伤的裂痕,回味这些玩具曾经带给我的畅快欢乐以及它们在我怒气冲冲时毫不怜惜的摔打,那些扭曲的愤怒的面孔和愉悦的表情像一个个的噩梦,在过往的每一个夜晚里伴随了我的成长,如同冬天里的雪花漫天飞舞,在一片冷若冰霜的世界里我一个人步履轻快地奔跑着,发出银铃一般的孩童的笑声。恐惧就在这样的世界里铺天盖地而来,彻骨冰凉,越积越厚,越沉越深,直至湮灭在雪地里奔跑的小孩这么一个幻象。我在奔跑中从孩子超脱为成人,心有所念;实际上成长的岁月里,我从不与玩偶为伴。执着的念想,便是无边畏惧。
清晨的鸣鸟――也让人感慨良多。所谓伤春悲秋,多愁善感,远行的游子看到南归的大雁,油然而生思乡之意,听见布谷鸟的啼叫,便就想到归去的日期,念及父母妻儿,重聚的欢悦,怦然于心。草木枯荣,水落石出,原本自然普遍的规律,偏就西厢的海棠一夜东风,片片凋零,手植之人已然黄泉杳然,临花忆人,岂非肝肠寸断!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免除外物的搅扰,除非自在空灵,所见无物,所闻无碍。此处清晨的鸟鸣,或者竟然没有鸟鸣的清晨,当晨曦的微光使得头脑得以清醒地将昨天今天的生活连为一线,无数个从睡梦里醒来的镜头涌现出来。我从睡梦里醒来――所闻所见,所思所感,日有所殊。当我突然发现我所醒来的床,并非我昨日醒来的床,我所看见的人,也非我昨日所看见的人,换句话说,这种转换虽然在昨夜躺下时就清楚地预见了,一霎之间还是有些惊叹。我所习惯的房间的器物安放,布置,角度,光线,第一眼目之所及,伸手可得的东西,还有空气的味道,温度,阳光照射下灰尘的舞动……所有的一切从习惯这一个点一跃到陌生这一个点。
那些长久以来被习惯的秩序的突然打破,好像一条长久以来就存在的小径,在经过短暂的时间之后竟然被蓬勃的野草吞噬,给走旧路的人一种毫无防备的打击,徘徊在无路可走的尴尬里,茫然而不知所归何处。勇敢的人,将建立新的秩序,开辟新的道路;当我迷失于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多是选择因循原路倒回起点,踌躇着,选择另外的方向开始另一场没有把握的旅行。
在晨风里漫步,或在风雨里独行,我开始思考孤独的意义。孤独的开始,似乎与生俱来,那种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隔阂,并非空间的距离而能有所增减。置身于人稠广众中的那一份荒凉,比之置身不生寸草的戈壁还要孤寂;人与人之间相互猜忌和防备所构筑的那些沟坎,比之自然的爬满荆棘的篱笆还要使人畏惧。然而真诚友好的微笑,则是温润如一阵春风化解了肌肤之上冰冷的寒意。如果说人生是一场远行,那么有一个称心如意的旅伴真是幸得天之眷顾。这个世间,一定有极为想见的人,还有极为想做的事,当然也有极为想去的地方。而这人,这事,这地方,又不是轻易能够得以实现的愿想,夙愿得偿的每一天,莫不是一种等待的煎熬。欲求之所生,抑或失意之难防,因此清晨的鸟鸣,便就如同生命的审判开庭时的那一下法槌的声响。
我所想见的人,我所想做的事,以及我所想去的地方……凡此种种,皆是让我感受的生活美好的源泉。也许这样的因素能够消除我存在于世间的孤独,以至于自己从来都不是孑然一身或者无欲无求。但是孤独就像一杯成分不明的鸡尾酒,有的可以消除,有的则将根深蒂固。我也将在不断的追寻中不断错过,无论是故地还是旧人,就像儿时承载欢乐和愤怒的玩偶一般,被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回味和咀嚼。我相信人的一生会有许多的大失落,但是人的一生不应该有许多的大遗憾。用一生的时光去煎熬,遇见想见的人,做成想做的事,到达想去的地方,这样的愿想决不至于落空。
然而夙愿得偿之后的漫长时光呢?生者滋味,苦痛难免。每天都是新的告别,每天都是新的邂逅。所失者果吾所爱,所得者亦吾所愿。
浪漫悠长的告别,因为终将音容渺茫,人事寥寥而把最后的缠绵依恋衬托得凄凉婉转,哀怨艰难。试想炊烟杨柳,长亭夕照,古道上马蹄声踟蹰,芳草边执手而别,一程山水又一程,离别的话语有如骨鲠于喉,离别的眼泪有如秋雨绵绵,送君千里,免不了回首三顾,扬鞭绝尘,从此天涯两望,相思断肠。古之人的切切之情,已如马蹄过后扬起的一缕灰尘消失散尽;同样不可想的,还有月台上挥手送别的情景。清晨的一声鸟鸣,梦里醒来已是千里之外。仓促之间,还没有来得及唏嘘悲叹,这样的告别仿佛猛然间灌下几杯烈酒,不及悲痛,便成朦胧。
我在一个新的地方的夜晚,假想着从一个旧梦里醒来,我听见的第一声鸟鸣,以及穿透我朦胧的睡眼的第一缕晨曦,熟悉,而渐陌生。我在这样的清晨突然觉得,彷佛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从过去的梦里一直走到了现在,就像陷入泥淖的人,挣扎着满身泥水地爬上岸来。那些从他身上不断下溯的泥水,就是他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