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一到秋末冬初,都要托在福建漳州的朋友带些水仙来。年年相遇相处,不是对它生出些感情来,而是因读《红楼梦》宝玉祭祀金钏而引发出一些感想来。
别看水仙初来时像那枯槁的洋葱头,但经过修剪后,置入器皿中,再给予水分,初入阳光下,过不了几天便能长出青翠欲滴的嫩叶。半月后便挺拔出碧绿的一片,并有着尖角花苞在绿丛中胆怯害羞似的低着头。再过些日子,花蕾便被冲破,变为花托,洁白的花瓣就渐渐地开放,并吐露出黄艳艳的花蕊。这让我想到金钏冰莹玉丽的天然秀色。
水仙不需要养料,不需要繁杂的养育手续,只要水和阳光,便能茁壮成长。它的花期正巧在春节前后,仿佛是为增添喜庆的气氛而来。但随着春天的来临,在百花齐放的季节前,它走完了短暂的生命之旅。这又让我想到金钏作为心狠手辣的王夫人之丫环,她雪肤花貌均付与了阴寒的穷荒。
水仙不骄矜,不怯懦,不逢迎献媚;它喜阳光但不怕寒冷;它个性坚贞,类似人仁志士;它在寒冷的冬季求生并非为了独善其身,而是将自己点燃了生命不屈之火,将自己的顽强秉性献给最冷的暮冬早春,于别花争艳之前零落凋谢了自己。这再次让我想到金钏忍受构陷但却之死靡它,最终投井而香消玉殒。
这些年漳州的朋友生疏了,没有寄来水仙,我便去花市观赏。细细体会和玩味水仙生长的每个过程每一个细节,无论它多么平和、闲静、清淡,你只认识每一细节的充分价值,它就会有许多深邃的经验启迪着你。也许我所说的过甚其词,但水仙的生长特性,确实如一位先哲说过的名言:任何生物存在的价值,不在于它有多大的成就,多么壮烈的生命,而在于不论在什么困苦的压力下,仍然有着坚贞不屈的洁净气质。
宝玉或许体会出水仙的这种气质。在凤姐生日的喜庆中,当然也是贾府人人均已遗忘的金钏祭日里,他暗中身披素服,自北后门偷跑出来,去很远的地方,去与贾府热闹相对应的冷清清的水仙庵。
在书中,每次见宝玉驻足在水仙庵的洛神像前暗暗落泪,我心头都不禁一颤――他一定知道这是曹子建心爱的情人甄逸被他皇帝哥哥霸占后,于幻境的洛水处见到了已被封为甄后的意中人,由此,曹子建写下了流芳百世的《洛神赋》。
他也知道甄后与金钏都是死于水中,他一定将这两位洁净的女子当成了水中仙子。
宝玉的泪水一定是为曹子建和甄逸而流的,也是为自己和金钏而流的。他不惜用哭这种方式来燃烧自己内心的火焰。这火焰在他心里一定将大观园奢侈的生日盛宴焚烧成灰。
哭过后,他来到水仙庵后院的井旁开始对金钏的祭奠。他不要尼姑送来的香供纸马等祭品,他知道那对于死者是毫无意义的。他只施了半礼就结束了这个简单的仪式。他知道在贾府非礼勿视、一举一动均蕴藉有规的氛围里,像他这样一个阔少公子哥儿,此时此地哀怨悱恻的情感释放也许是多余的。他觉得这种祭奠是对已故金钏精神最好的护卫。他明白金钏是死于狞厉的名誉迫害和惨烈的走投无路之中。所以,在祭奠的过程中,只须要用心思品咂其中的苦涩原味,肃然深思一种生命痛苦的煎熬,自己就会得到心灵安宁和惬意,从而体验出真正人生活着的底蕴是什么。
今天,我面临一盆盆清澈水中长出的葱绿箭叶,看着飘来暗香一朵朵的白花,不知大观园的王夫人们表面上将金钏这个名字当成最不吉利的符咒,夜间进入高枕锦衾的梦乡会不会被悄悄潜来的金钏吓出一身的冷汗……
水仙给了我一个特别的机遇,让我浸入在贾宝玉这段自责、愧疚、痛恨、忧伤的沛厚情感中,从而体味出曹雪芹那藏在情节背后的沉甸甸的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