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每天放眼所见,总离不开各种树木,池塘边的苦楝和垂柳,老井旁的苍柏,锦川两岸钻天入云的高杨和阔叶的梧桐,再远处,是山山岭岭的油茶树杉树松树和山苍子树,这种种树木,都已是司空见惯。可是,当看到村里有的人家空坪里长着一棵大桑树,有的屋旁长一棵大鸡爪树,或者棕叶树,或者香樟树,或者桂花树,而这些树却是我的同伴们家里所独有,也就常常勾起我的羡慕来。尤其是初春,同伴们拿着刀子爬到杨树上砍来枝条,或者从野地里挖来柏树和苦楝的小苗,在自己宅旁或插或栽,我顿时也有栽树的冲动。在村里,有三处地方是属于我家的:两间老瓦房,一个猪栏,一个茅厕。然而,瓦房四周是石板巷子,猪栏和茅厕也是夹在别人家的中间,硬是找不出一寸能种树的土地来。
我的栽树的梦想,直到我十二岁那年才得以实现。那一年,我家在村子南端建了半栋新瓦房,房子的东面临小溪,北面临池塘,因此这里的溪岸和塘岸,就成了我栽树的地方。搬进新瓦房的第一个春天,我砍来杨树枝密密地插满了这段溪岸和塘岸。
杨树是很容易成活又生长迅速的树木,况且这里水源丰富,不多久,这些杨树上密密的芽粒就变成了一片片嫩叶,叶片由小变大,颜色由浅转深,在春风的吹拂下,如千万把小扇一齐扇动,哗哗有声。
数年间,杨树就高过了屋檐,枝繁叶茂。那时我正上中学,学校里有粉红色的月季花,一树树繁花十分漂亮,也是我平时第一次所见,有一次周末回家,我顺带摘了几根枝条,插在溪岸杨树之间。记忆中,暑假夏日的早晨,灿烂的阳光无遮拦地越过广阔的稻田,照着屋前高大的杨树,仿佛一位高明的画师,在我家门前的小溪和阶沿以及前墙上,画出参差斑驳的树影,影随树动,沙沙有声,月季花开,流水潺潺,少年的心情十分欢愉。夜间又是另一番趣味,当太阳西沉,月亮东上,在屋旁禾场上摆上方桌条凳,母亲端上蔬菜茶饭,父亲把酒小饮,我和姐姐们围桌而坐,边吃边说。此时,池塘映月,溪流银波,旷野蛙鸣,百虫应和,而杨树摇曳,哗哗有声。常有村人晚饭后特来我家禾场歇凉,聊坐半宿,夜深方归。
在与村人的闲聊中,母亲听信了这样的建议:屋前的杨树太高太密,遮挡了正大门的朝向,终归不是太好,若能换栽矮一些的常绿树,就更好了。我心里觉得砍去这些杨树十分可惜,但溪岸上终究还是换栽上了一排橘子树。后来,我舅舅又从他村子里剪了一些插柏的枝条来,插在塘岸的杨树之间,他说等到插柏长高长大之后,就能挡下首,挡北风,有利于瓦房的牢固。
橘子树也是一种生长较快的树,一般三年就能挂果,一年四季郁郁葱葱。开花的日子,这段溪岸,繁花如雪,清香四溢。待到花谢,小小的橘子挂满枝头,宛如无数绿珠。当绿珠长成拇指大小的时候,整天有村童来采摘玩耍,驱之即去,片刻又来,防不胜防。因此,多年以来,橘子树越长越大越长越高,年年花果纷繁,却几乎没有一个橘子能长到成熟。而我们也已经习以为常,从不奢望能吃到橘子,每天看着这碧绿如洗的橘子树一派生机,也是心意盎然。
相比而言,插柏的生长则缓慢得多。而况村人不知什么时候起,逐渐知道了我家这种剪枝条就能插活的柏树品种,不管你是否愿意,在冬春两季,常有大人孩子或明或暗剪去大量枝条,让我们常常为这些柏树担忧。尽管一些插柏在恶意剪枝和攀折中先后死去了,但有几棵还是长得高过了成人,插柏树形优美,上尖下圆,典型的修长椎体。以后,为了给插柏更多生长空间,我们把池塘边的杨树渐次砍伐了,又补栽了几棵苦楝树。苦楝也是速生树木,仅仅几年光景,就长得树干粗壮,远远高过了插柏树,初夏开一树紫色繁花,煞是可爱。
这些围绕瓦房的树木在一年年长高长大,月亏月圆,岁月变换,风来风去,沙沙有声。宁静的时光也恰如门前的溪水,又如和风吹过的木叶声声,在不经意间就流向了远方,消散在无边的虚空里。
2008年武广高速铁路修建的时候,我家的这栋瓦房连同溪岸和塘岸的树木全部被征收,此时,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瓦房已多年没有居住过了,禾场上杂草丛生,一派荒芜景象。那天挖土机推挖这些树木的时候,我来到了家乡,看着一棵棵自己亲手栽种的树木被连根挖倒,在挖土机的辗压下,枝断叶落,接着又被泥土掩埋,心里异常难过。
之后,安置新村的宅基地分配,我有幸选到了村前第一排的北首。一百多户的新村,是由一座小山推平而成,县里统一进行规划,全部单家独户,前后左右由道路和巷子隔开,每户净用地面积差不多180平方米。建房的时候,我自己特地进行了平面图设计,前半部分建住房,后半部分由一间小杂房和围墙建了一个小庭院,院内砌了一口圆形水池,载了两棵石榴树、两棵枇杷树,以及一些玫瑰花。我又在房前和房北的空地先后载上了香樟、松树、苦楝、白杨、梧桐。
今年,新村被列为铁路沿线绿化美化的新农村建设示范点,国家又进行了投入,每家每户装饰一新,村子四周又载了不少树木,村前贴了草皮,建了花园、广场和村部楼,道路全部硬化,还装上了太阳能路灯。电话电视电脑自来水,已经进了山村的寻常百姓家。
国庆节长假,我特地来村里走了一趟,看着这个有如别墅群的家乡新村,看着村人脸上荡漾的笑容,喜悦之情油然而生。而我家庭院里的两石榴树也枝繁叶茂,高过了一层楼;两棵枇杷已亭亭玉立。
天高云淡,木叶声声。我想,等我的儿女都念完大学甚至研究生了,等我老了,我要携着老伴来村里长居,做一个老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时,晒扫庭院,在树下看看书,写点随意的文章,或者炒三两样小菜,饮点自酿的红薯土酒,弄弄花草,听听风声叶声,给孙辈们讲讲从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