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请你现在就开花,把幸福的人儿找回家……”
儿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是一部美术制作片《马兰花》,记得我小时候就看过这部电影,对于电影里的故事,倒是没多大印象,而一直刻在我脑海里的,是一朵蓝格盈盈的马兰花。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门前的一条小渠边,栽满了马兰花。爸爸说,那是奶奶回老家时移植回来的几棵,它们的繁殖能力强,长了十几年,一丛丛一簇簇,长满了整个沟坡,还有一些延伸到了小路上,被人踩来踩去,却依然在来年的春天里开出最漂亮的花。那一朵朵淡蓝色的花瓣在晨风中摇曳,蓝中透紫,不浓不艳,像极了朴素典雅的农家姑娘。
那时候的农村,还是农业合作社,人们的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谁有心思去在意那些花花草草。可对于孩子们,尤其像我这样的女孩,对于花草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爱。每年春天,当田野里的各种野花张开明媚的笑脸,我和一群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们,跨个竹篮,拿把小铲子,奔跑在绿茸茸的田野里。那水灵灵的蒲公英,胖嘟嘟的苦苦菜,又肥又大的猪耳朵,都是我们最爱的野菜。吃了一个冬天的咸菜疙瘩,这些新鲜水嫩的野菜就成了人们饭桌上的焦点。
采满了野菜,该是撒开脚丫子玩耍的时候了。这时候,那些开在田间地头沟渠边的各色野花就是我们眼里最美的景致。蹲下身子边玩边采,一会就能采满一大把,折几根柳条,编一个草帽,把各色各样的野花也精心地装扮在草帽上。
唱着奶奶教会的童谣,一个个疯丫头伴着夕阳,带着桂冠,在乡间的小路上排成长队,开开心心地往家走,惹得干活的人们哈哈大笑,而我们却自豪地像一个个小公主,现在想起儿时的自己,嘴角还会不自觉地上扬。
我是不会直接回家的,还得去接小妹呢,而此时的小妹,还在奶奶的怀里呢。其实,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不和奶奶住一个院子里了。在我三岁的时候,二叔娶了老婆,新娶的二婶是个厉害角色,刚过门几个月,就撺掇二叔闹分家。爸爸是老大,他们却硬要我们搬出去住,幸亏有个本家叔叔去了外地安家落产,临走把他家两间草屋托给爸爸照管。爸爸妈妈老实,和二叔二婶缠不过,就带着三个孩子搬出来,从此跟奶奶不在一个屋檐下了。
二婶过门后,相继生下两个儿子,二叔二婶在农业社劳动,两个堂弟都得奶奶带。我们搬家后两年,妈妈又生下了小妹,大姐跟着妈妈在农业社劳动,哥哥上学,照顾妹妹的责任,就落在小小的我的身上。
每天早上,还不到六岁的我背着一岁的小妹,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来到二叔家里,把妹妹也交给奶奶带,我则和村里一些不上学的小丫头们去打猪草,挖野菜。
奶奶一人带三个小孩,还要给二叔二婶做饭,喂鸡喂猪。在我记忆里,奶奶总是穿一件黑色的长长的大襟衣裳,惦着小脚,佝偻着背忙里忙外,眼睛里老是汪着眼泪,时不时地用粗糙的手指抹一下,脸上留下一道泪痕。
奶奶拿一块破单子,铺在门前的小路上,让三个孩子坐成一圈,她也坐在一土坡上,他们身后就是那一丛丛长得浓密茂盛的马兰花。马兰花的叶片长长的窄窄的,像韭菜叶一样,又细又长,还很柔韧。奶奶摘两朵刚开的花扎在小妹的辫子上,然后转身再掐上一把马莲叶子,(其实我们那时候一直叫它马莲花的,后来看了那部电影里才知道它的学名叫马兰花。
奶奶说她娘家的地名叫马莲墩,在古浪山里,那里的山坡上到处都长满了马莲,春夏季节,漫山遍野都是一片蓝盈盈的马莲花)。奶奶挑四根长长的叶子在手里,先互相对折,穿插在一起,做个小小的底座,随着那一根根上下翻飞的绿叶,不一会,奶奶粗糙的掌心里就会出现一只碧绿可爱的小马驹,奶奶还用小木棍给小马驹插上四条短短的腿,放在地上用手推着走,逗几个小孙子玩。
看到我提着沉甸甸的小蓝子跑来,奶奶总会心疼地撩起自己长长的大衣襟,给我擦去脸上的汗水。我摘下头上的花环递给妹妹玩,再把蓝子里的野菜分出一大半给奶奶留下,我知道二叔和婶子的臭脾气,奶奶要是给他们饭菜做的不好,准会挨骂的,他们才不管奶奶带着两个孩子,是没办法给他们去挖野菜的。
看我提着蓝子要跑,奶奶总会从衣襟上大口袋里摸出一只最大的小马驹递给我,又像变魔术一样从草叶下面拿出一把采好的马兰花放在我蓝子里。奶奶知道我喜欢花,隔几天就会给我采一大把,让我回去插在罐头瓶子里,注满清水,能开好几天呢。
我们现在的家和奶奶住的原来的家隔着六七百米,虽然不是很远,可没有平坦的路,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水沟,水沟两边都栽满白杨树,人走在水沟边窄窄的小径上要小心翼翼。我太小,不能提着篮子再背着小妹回去,只能先飞快地把菜送回家,再来接妹妹,若是接晚了,被婶子知道了奶奶给我们领小妹,指不定会怎么骂奶奶呢。
夏天的时候,村里浇地,小小的水沟里淌满清凌凌的水,奶奶坐在小渠边,一层一层解开长长的裹脚布,再脱下那双用白布缝成的长袜子,就露出一双小小的脚丫子。那可是典型的“三寸金莲”,脚被裹得变了型,脚后跟宽,到了脚趾那里就成了尖尖的,脚趾尖几乎重叠在一起。
奶奶把小脚丫放进水里洗干净,我用摘来的野芹菜一片一片塞进奶奶的脚趾缝里。那脚趾缝都被捂烂了,红红的,看得我心疼。我一直不明白,奶奶这么小一双脚丫子,要怎么撑得起那样一个笨重的身体?奶奶还要整天忙来忙去干活,奶奶的小脚,该有多累啊。
有一次,二叔他们养的一口大黑猪挣断绳子跑出来,奶奶怕猪拱了门前的庄稼,二叔回来会骂,就迈开小脚跑去追。好不容易追到了,奶奶抓住铁绳往回拉,那猪力气大,把奶奶一下拖倒了,奶奶的手上被铁丝撸掉一大块皮,献血直流。我看到奶奶手上的血迹,“哇”地一声大哭,奶奶抓一把土掩在伤口上,冲着我笑:“花花甭哭,奶奶不疼!”可我看到奶奶的眼角也有泪花在闪啊闪。
那天晚上,我问妈妈,能不能把奶奶接到我们家来啊,二叔和婶子对奶奶不好,经常骂奶奶。可妈妈冷着一张脸说:“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你二叔和婶子指着你奶奶给他们领娃干活呢,怎会让你奶奶来我们家,你忘了前两年我们是怎么被他们赶出来的吗?”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那时候我眼里,只能看到奶奶越来越弯的腰,奶奶眼里闪着的泪花,奶奶那张爬满皱纹的脸上的凄苦,可是,面对大人们的世界,我无可奈何。
后来,我上学了,去奶奶那边的时候也渐渐少了,那时候土地已经承包到户,婶子在家里的时间也多了,每次当我跨进他们的院子,她总会给我甩个冷脸,还会指桑骂槐地骂一些难听的话。我已经懂事了,知道好歹,若不是奶奶住在这个院子里,我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再登他们家的门。
奶奶不敢和婶子顶嘴,只能拉着我走出院门,弯下身子采上一把马兰花塞到我手里,再从大襟口袋里摸出一个已经变干了的小马驹揣我兜里,用粗糙的大手抹去我眼里的泪花:“我娃不哭,奶奶好着哩,我娃好好念书……”
回到家里,我把马兰花插在瓶子里,望着那蓝盈盈的花,眼前晃动的却都是奶奶的满头银发和满眼泪花。
我五年级的时候,奶奶病了,这一躺下,就再也没有好起来。
奶奶临终的前几天,我和妈妈过去看奶奶。奶奶已经不能下地了,一直躺在炕上,好几天都水米不进了,眼睛也花的认不出人来。可是,当我在奶奶的耳边叫了声奶奶,奶奶的眼睛立刻睁开了,用微弱的声音唤我:“花,我的花花来了么?”
我趴在奶奶的枕边哭,奶奶的头发乱的像干枯的稻草,眼睛深深地陷下去,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土黄土黄的,干裂的嘴唇上裂开一道道口子。
妈妈打开一瓶我们带来的罐头,我用小勺子舀上一点点喂到奶奶嘴里,奶奶干瘪的嘴唇翕动着,两滴大大的泪珠从奶奶眼角滚下来,也砸碎了我的心。
两天后,七十岁的奶奶过世了,在马兰花盛开的四月。再也没有人为我采下一束马兰花塞到我手里,再也没有人摸着我的小辫子慈爱地一声声唤我花花,窗台上摆的满满的干枯的小马驹,会在梦里带着我去寻找奶奶的影子。
奶奶走了,后来二叔他们翻修房子,把奶奶种的马兰花全埋到了屋脊下面。从此,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马兰花,它连同我慈爱的奶奶,被风干成了一段心痛的记忆,刻在了我的心上。
每年去给爸爸妈妈上坟,我们也会去给奶奶烧纸,望着坟头上长满的荒草,我总觉得奶奶还坐在院门外的小渠边,手里拿着一个碧绿碧绿的小马驹,笑眯眯地望着我,在她的身后,是一簇簇蓝盈盈的马兰花,开的那么美,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