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了这漫长的等待与期许,替我匀出了思考的时间,让我实实在在走进极北这片冻硬的土地,结冰的山丘,好想在感受冷暖的同时向它们道一声问候,或者与它们同在。
我的童年是在北极村(漠河)长大的。
能留在极北的人和事物都不是空无一物的淡漠和荒凉。落尽了繁华的树木带着枯竭之美走进了它熟悉的隆冬。向南倾斜的阳光总是把北方的树影拉的长长。太阳划过天空的高度不会超过孩子们在雪地上踢飞的足球。用泥土建造的房屋都在厚厚的积雪中安了家。从屋顶升起的炊烟不能不感受到木柴对这一家主人所带来的温暖的照料之美。房屋,柴垛,栅栏,孩子的手推车,以及所有支撑物都不会错过雪停留的造型和轮廓,远处白茫茫的山丘与河谷与极北那干净纯粹冰冷的蓝色系构成这里赖以生存的情调。
时间长了,单调的雪总是让人有一种无法摆脱的乏味。我们一群孩子总会冲上铁路,沿着枕木走来走去。那时候懵懂的我们没有明确清晰稳定憧憬与渴望,不知道自己希望那两根闪亮的道轨通向哪里才能有一个所谓崭新的未来。只想去一个好奇有好玩的地方,以此来平衡对环境过度的依赖导致的厌倦。后来我尝试着揣上十元钱,坐上绿皮火车(那时是蒸汽机牵引)去哈尔滨。过程和结局更像是三毛流浪记的翻版。
过去父辈为了开发大兴安岭来这里转了一圈。如今它们的子孙却要不顾一切地掉头向南寻找出路。南方对于我们这些因为资源枯竭停止天然林采伐而失去工作的人来说有着无法拒绝的诱惑。但地理上的差距抹去了他们身上原始的生命迹象。过滤了满载痛苦与欢乐的每一个细节的情感色彩。掏空了无法激起任何甜蜜与羞耻的感受和不能承受的回忆。情感的缺席让我们重蹈父辈的覆辙。我们的一生注定耽搁在迁徙的路上。
这里的冰雪过于贪婪,但并不伟大。不值得过分炫耀。它只是对生长与繁殖保持自然的干涉。让土地的行为和思想更倾向于自然规律而已 。
这是一个被冰雪平分的世界,冰冷与单调让人饱尝色彩缺席的苦闷与烦恼。但迟疑的雪终究会化成一簇簇映山红,那刺眼的艳丽对着世界迎风绽放,花枝招展。那是冬天获得的最珍贵的瞩目与荣耀。而且以后的日子里或者下一个冬天到来之前,所有的花草都在谈恋爱,所有的树木都在相亲,所有的动植物都在生儿育女,它们的生命史又取得了一次突飞猛进的飞跃。爱着别人的爱,喜欢着别人的喜欢,情愿着别人的不情愿,不在乎繁华落尽,不拒绝风情万种。尽情地婀娜吧!妖娆吧!摇曳吧!去重逢所有吧!去滋生美好吧!
我庆幸我生在这里并且偏爱这里的冬天和雪。它有一种少有的宁静之美,飘雪的绵长。它遏制了那些蠢蠢欲动的繁殖力,让万物在休养之美中获得摆脱生殖拖累的乐趣。它拖延时间就是让寒冷变得那么如此必要。
如今由于这里的人口渐渐流失,房屋街道变得孤孤单单,冷冷清清。我回来又走了,我走了又回来。只有那两道铁轨宽容的缝隙和绿车皮火车的车轮演奏的小曲安抚着沉睡的大地,也安抚着我迷失的心。
又快过春节了。山里人对过年有一种可怕的、风雨无阻的、不顾一切的、歇斯底里的跋涉和神经质的思念。他们仿佛是在用血液和灵魂对待自己的节日 ,它们走了那么远寂寞的长途,就为了踩一踩院子里瓷实的雪,听一听鞭炮里朗读的歌谣,看一看玻璃上哪奇形怪状的窗花,摇一摇门前那盏让人宁静的冰灯,体味一下团圆饺子承载的古老的负担和秘密。心里就拥有了回家想要的一切。孝顺的儿女为了报喜不报忧净在父母面前挑好听的说,这些山村的朴实的善意的谎言瞒不住有经验的父母,最终那些委婉的说辞也都成了父母眼角里的一滴泪。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初六依然是儿女们固定不变的上路的日子。虽然身经无数次离别的人了,但辞别还是让他们无法承受那心底无言的痛。
极北那片土地所给与我的东西,谈不上是什么依靠和自尊。它只是确立了我内心深处某种情感的标准,以及千方百计不去述说的东西,或者不仅如此。这就如同胆小的语言从来不敢说出自己的秘密一样。
故乡的冬天,我爱你繁华的短暂,爱你漫长的宁静,爱你年复一年,因为你的生长虽然停止了,但希望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