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国家关于要给予被清退代课教师补偿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那些为祖国的未来默默奉献了几年、十几年、甚至大半辈子的年轻或年老的代课教师们,因为没有一纸名分,被无端或有端地清退之后,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等到了一个说法。她呢?她会得到补偿吗?
她的身份很特殊,她是一名镇办厂子的工人。27岁那年,她成为了村里的一名代课教师,一名幼儿代课教师――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差使啊!
她从小就喜欢孩子。在她11岁的时候,她嫁到外村的大姐生了孩子,她喜欢得不得了。尽管她家离大姐家20多里地,她还是隔三差五地往大姐家跑,功课落下了也不管。大姐的孩子看大了,她的书也念到了头。她没有丝毫怨言,因为,她喜欢孩子。
而今,又可以和心爱的孩子们在一起了,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事啊!村长跟她商量这个事的时候,还吞吞吐吐的,说考虑到她是个党员,觉悟高,又是个镇办工厂的工人,见过世面,这教育孩子可是个大事,不敢随随便便找人,希望她能挑起这副担子!她想都没想就一口应承下来。
与孩子们在一起,简直是快乐无边。带孩子们嬉戏、玩耍;领孩子们爬山、踏青;给孩子们讲故事;教孩子们唱歌谣……与孩子们在一起的她,简直就是个大孩子!孩子们喜欢她啊,放了学,不少孩子会扯着她的衣襟,磨磨蹭蹭地不肯回家。她就让他们回家跟家长说一声,如果家长允许,他们就可以到她家里玩。于是,人们看到,一年到头,每天放学后,总有一群小朋友,或多或少,在她家门前玩,直到天黑透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可是,孩子们带给她的,并不全是童真的话语,纯净的笑容。与土石坷垃一起长大的那些农家孩子们,皮着呢。时不时地,他们就会生出一些事端来,张三的膝盖破了,李四的胳膊扭了等等。她刚教书没几天,一个孩子的鼻子破了,流血不止。孩子家就在学校门口,一会儿,家长就找来了,当场给她骂了个狗血喷头。隔天,这个不讲道理的家长,又来搅乱她的课堂,让她接连好多天不得安生。
刚刚走上讲台就来个下马威。她该怎么办呢?告别心爱的课堂吗?跟可爱的孩子们说再见吗?不,任何外在的压力都无法撼动她内心强大的信念――跟孩子们在一起的信念。她忍耐,她坚持,风风雨雨中,伴着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她一路走来。
在乡镇,村里的幼儿教育怎么样,一看每年全镇的“六一”汇演,二看幼儿上学后的成绩。汇演的时候,她村里的幼儿园,总能名列前茅;她教过的孩子,上了一年级,学习习惯颇有章法。这样过了五个年头,她村里的幼儿园,名声已经很响了。这时,镇上有了邻村幼儿合并入园的想法,她所在的幼儿园首当其冲,成了试点幼儿园。周围四个村的幼儿园撤消了,幼儿老师们被清退,孩子们则集中到了她村里的幼儿园。
她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中午,她要给这些不能回家的外村孩子热饭;傍晚,她要把这些小家伙们一一送回家。孩子们尿到或拉到裤子上了,她就帮他们换洗,让孩子们舒舒服服、快快乐乐地度过每一天。日子久了,家长们过意不去了,就会送来一些好吃的。她推脱不过,便把这些好吃的拿到学校,分给孩子们吃。
她用她无私的爱,赢得了极好的口碑。八年后,镇上又要在全镇合并办园,将全镇的幼儿,集中到镇里上幼儿园。又有一批幼儿教师被清退,她却从村里调到了镇上,继续当她无比热爱着的幼儿老师。全镇十几个代课老师中,被保留的,只有她一个人。
那年,她40岁。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婆婆卧病在床,需要她侍奉;儿子刚念中学,需要她照料;丈夫外出打工,家里一堆农活,需要她打理。去镇上教孩子,她每天要步行五里地,早上7:30就要赶到,下午4:30才能下班。是接受还是放弃?她会放弃吗?放弃她那么全身心地爱着的孩子们吗?
她没费多少周折,便说服了丈夫,去了镇上,继续和孩子们在一起。这意味着,她每天早晨四点钟就要起床,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准备儿子和婆婆的午饭,捎带着干些杂七杂八的农活。每天6:50,她要准时出发,赶往镇上上班。晚上回到家,她通常先到婆婆家看看,收拾一下该洗的衣服,再干干零落的农活,然后是做饭、洗衣,忙活到九、十点,才能松口气。一年365天,天天如此,她习惯了。赶上“三秋”“三夏”农忙的时候,打工的丈夫请不下假,她就要一个人当两个人使。她的两条胳膊、两条腿,就累得酸疼酸疼的,疼得没法抬起来。她却不肯向镇上请假,不肯耽误一天的课。
不管在家里有多累,到了幼儿园里,她总是笑容不减,热情备至――她是孩子们最依赖的老师。她知道孩子们为什么会哭,是想家人了?是受欺负了?还是不舒服了?她总有办法让孩子们开开心心乐乐呵呵的。日子长了,送孩子入园的家长,都纷纷要求把孩子送到她管的班。她班里的孩子,就要比别的班多出不少。她的工作量,也就无形增加了不少。她本人,却并不在意。尽管,她拿的工资,不比别人多一分钱。她愿意付出,为了她喜爱的孩子们,付出多少,她都心甘情愿!
她就这样默默地工作着,默默地付出着,风里来,雪里去。十年的光阴过去了,她的儿子念了大学,她的婆婆含笑九泉,她班里的孩子们来了去,去了来。她50岁那年的秋天,又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家伙们入园了,她却要强忍着内心深处的悲伤和不舍,微笑着与心爱的孩子们说再见了。
那一天,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她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空空落落的。家里没有了牵挂,自己反而与孩子们永远地分别了!今后,可真是没事一身轻了,她想。可是,她的两只脚怎么却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动步子呢?
她终于也被清退了。说到清退,她觉得自己已经算是最最幸运的了。经历了前两次的清退,那些与自己一起代课的姐妹,不都早早离开了吗?她比她们多干了至少十年。尽管,这次,镇上还是不舍得放她走。但是,50岁,是一个不容改变的数字呀。她甚至有些痛恨50岁,虽然,她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她的心,却是这样的悲伤与疼痛。她是因为自己代了23年的课,却没有得到一纸名分,只能一无所有地离开才心痛的吗?
是的,她一无所有。50岁,是国家规定的女工人的退休年龄。她虽然也是这个年龄退休的,但却因为她的代课身份,没有一分钱的退休工资。她不是个镇办工人吗?是啊,那又能怎么样呢?那个镇办厂子,早在她25岁结婚时,就已经倒闭了。
她被清退了。热心的乡亲们都为她鸣不平,让她到镇上找,说至少也要给她一些补偿。她摇摇头,说她到年龄了,该退下来了。乡亲们怎么会知道她心痛的真正原因呢?
如果真的有补偿,她只想求国家,能将她的退休年龄,再往后延长几年,让她与她心爱的孩子们,再呆在一起几年。这是当时深藏在她内心的唯一心愿,可是,令她伤感的是,她知道,这个心愿,是不可能实现的。
她是谁?她就是我的小姨,今年57岁。前一阵子,国家补偿被清退代课教师的政策出台后,我问小姨,是否有机会得到补偿?小姨向我吐露了心声。小姨最想得到的补偿是――回到孩子们的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