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根,我决定回到我魂牵梦绕的大别山去。许多年,喧闹的都市生活常搅得人夜不能寐,所以,我怀念村野的清新,怀念树林里的鸟叫,更怀念夜半零星的犬吠和朦朦胧胧的茅草屋,还有那树林里闪烁摇曳的灯火――那毕竟是我创业的地方,是我少壮时抛洒心血的地方!
我 终于回到了大山的怀抱,但却没有感受到一些温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反而夹杂着一缕淡淡的愁思――接连几天,我一直没有找到乡里管户籍的刘乡长,他们可能不认识我,派出所说迁户籍一定要找他签字。找就找吧,大家不都是这样吗?老婆子不知唠叨了几遍。
终于,在旧时踪迹的缝隙中我找到了他――一位年轻英俊的小伙儿,大约三十多岁,他在邻村的村部里,我觉得眼熟却又不认得。他瞪着略带血丝的大眼睛审视着我,或许有几分醉意,极不耐烦地问:“有什么事?”我看他很忙,非常精辟的陈述了我的意思。他似乎没听清楚,一边打饱嗝一边剔牙钻进了车子,甩下一句含糊其辞的话:“有,有空你不来。”“去……去……."
去找谁?我很不明白。村部厨房里好像在窃窃私语,听了半天我才知道,今天我来的时候不合适:原来不知是哪个检查团要来村部评估工作,尽管刘乡长在接待的事上打过招呼,一再说人家老远来要热情点,要表现出我们老区人民的姿态。可村里的老支书连工作餐都没安排不说,还冲撞了人家,说什么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吃饭的。刘乡长气得嗷嗷叫,难道人家下来还得背上锅灶吗?我没有注意刘乡长的表情,难怪他满面通红,看来只能等一下了,再说他也很忙。
旧时的踪迹差不多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努力地搜觅着昔日的岁月。忽然,我在一所装修得十分考究的房子后面看见了刘乡长,这是一家新开的美容养身馆,刘乡长正和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嘻闹着从里面出来,脸上的怒气早已荡然无存。我觉得等他出来了和他说话是个好机会:一是他心情好,二是时间也不要很长。可是,他们闹了几回又进去了。
当我再次找到刘乡长的时候,他正在开发区集镇的街道上,语调激昂地指着一位客商的鼻子训斥着。周围三三两两聚了些人,似乎都在议论什么,我知道又一次失去了机会。
我漫步在曲折迂回的山间小道上,脑海里又浮起了刘乡长那张关公似的脸,多么熟悉啊,像谁?我想起来了,像他,真像他!我的思绪穿越记忆的时空,随着滚滚东去的建河水流向远方……
那是三十年前,我在建河公社担任党委副书记。那个岁月,一切都是热火朝天。我和一把手马书记在后三片蹲点,有一天开会,马书记为难地说有个村的支部书记闹情绪不干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真是件麻烦事,他要我出面做做工作。经过认真考虑,我决定尽快把问题解决。
支部书记叫郭虎山,人挺精神。我事先想好了很多说服他的理由,哪知弄了半天,他一摸嘴,话像爆竹桶一样倒出来,还显得很伤心:原来,他请了老马几次客,老马一次也没去,他觉得自己太没面子,再干这支书也没多大意思,就这么简单。多么朴素的感情啊,我意识到:到群众家去吃顿饭何等重要!但我也深知老马的习惯,他一般不轻易到别人家里吃饭,如果吃了饭,说什么也得交钱交粮票,交少了违反工作纪律,今后怎样去要求下面的干部?多交点吧,一个月47.5元和36斤粮票供不住,这可能是老马的根本原因。
我把这个看来十分棘手却又很有意思的问题向老马做了专题汇报,老马听后很久没有说话,最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深沉地说:“是啊,吃饭也包蕴着一个联系群众的问题,我们的群众路线哪去了呢?我们不是老爷,不能让群众三番五次的来接来请,吃不起也要吃。老张啊,以后这是一条纪律,我在这里检讨了。”
我们相约,过完春节正月初四上班,初五我们一道去了郭支书家。郭支书用瓦罐煨热了酒,我们三人围在灶角边一人一口,共饮一盏。菜只有辣椒,那酒多么热啊,仿佛连心都烫热了。从郭家出来,冷风吹拂着我们发烧的胸脯,格外舒服,我看见老马的脸通红通红,像关公一样……
许多年过去了,我经常想起这件事,虽然老马当时在联系群众上有不足之处,但他那清廉的生活作风却闪烁着灿烂的光芒!后来,老马调到北边去了,再后来,听说他患肾病付不起昂贵的医疗费而过世了。
我登上山顶,郁郁葱葱的山峦尽收眼底,七弯八拐的建河永不知倦的流淌着。老婆子打来电话,说刘乡长听说我回来了,带了很多礼物到我家,这是咋回事呢?这个年轻人到底是谁呢?是老马的儿子?不可能!但我希望是。如果是这样,我该对老马说些什么呢?我多么想对着北方那被荒草掩盖的黄土堆祷告:老朋友,安息吧,知道的就当不知道吧。愿地母永安你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