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在秋风落叶中升起,粗略地勾勒出马陵山的轮廓。白天呈现的巍峨、险峻和血色,正在月光与夜雾的融合中沉浮,浑然一体,宛如艺术大师的一幅木刻版画。
炊烟在村庄的暮色中消隐,各种生命在草屋、院落和树木中潜伏或逃离。月光和树影灌满了村巷,其中的牧童在行走,享受着犬吠和虫鸣它们有足够的胆量,凭着生命的根性与本能,敢于在村庄的沉默和黑暗中发声。
星河比牧童大两岁,却什么都懂,虽然称牧童为叔叔。以前星河对牧童说过:“一天夜里,还不到鸡叫的时候,俺娘叫我去咱队的牛栏,喊俺爹来家推磨,刚到半路上,就遇上了我撒腿就往回跑它不是鬼神,也不是牛。它DD红眼、绿鼻子!走路:啪啪的;吃小孩:哇哇的!”那时,牧童就相信了星河。从此不敢在夜间离开家门,更不敢走近任何黑暗的地方;还经常想象着那“红眼、绿鼻子”的摸样。
现在,牧童早已不相信星河所谓的“红眼、绿鼻子”了,但是他还是怕,就是不知道怕什么昨天下午,那头老黄牛突然趴倒、卧在大地上的样子;野狼和雪豹轮流鞭打它、火烧它的样子;红胡子手持大鞭追赶野狼的样子;还有雪豹悄悄奔向村庄的样子都让他害怕!可是,让他害怕的不仅仅是那些,而是他不敢想象。
中午,他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一群同学,站在打麦场边的合欢树下,在围观。昨天下午倒下的老黄牛,经过红胡子的抢救和悉心照料,竟然奇迹般地站起来了!
“小孩子,快闪开,别崩身上血!”队长雪豹压低的吼声,令围观的圈子突然扩张了一些。但有些孩子,仍就不愿离去,听着大人的议论。青山对野狼说:“说不定,它还能好起来DD不耽误明年的春耕。”野狼冷笑了一下,才回答:“活不了了,即使不宰了它,它能活过今天,也活不过明天。和人一样,它这是回光返照。”
最后下命令的,是雪豹:“快动手吧;死了,就放不出来血了。要是血放不出来,淤在身上,它的肉,就不好吃了!”
这时,野狼手握锋利的尖刀,一步一步地,逼近站在合欢树下的老黄牛。它望着嗜血的刃口,穿过了阳光、树影和众人聚焦的目光,抵在它脖子上。它感到僵硬的核心处突然痉挛了一下,接着就是流水的声音,水柱激溅蓄水的声音DD原来那是自己的血快流尽了。 这是它最后的时刻。以前它是害怕提前到来,昨天就演变成期待,现在却是即将解脱的快感。是的,它看透了,它领教了,它经历了,它感受了DD一切都在正午的阳光中结束了!合欢树上的太阳,再加上一群不会说谎的孩子,可以作证。
牧童直到太阳落下、月亮升起,还心存余悸。太可怕了DD当野狼将尖刀突然捅进老黄牛脖子的刹那。他眼前一黑:太阳,消逝了;光明,也消逝了;他感到心跳如雷;脚下的大地在摇晃、在陷落他在虚空中,感到身体急速降落;心,早已冲到嗓子眼,仍就毫无着落DD这似乎是他很早以前做过的一个噩梦!
醒来吧,醒来,就是噩梦的结束。但是,老黄牛再也不会醒来了!它那张皮,多像一个国家的版图,搓上盐,铺在打麦场上DD感受着晾晒。那是它生前,一连多少年,拉着光滑的碌碡压实的平面啊!它伙同兄弟姐妹拉着带沟槽的青石碌碡,在上面碾落了多少季的杂粮和五谷
它的心肺早已被野狼掏出,不再呼吸沂河畔的空气DD释放着青草味的盛夏傍晚的空气,诱惑了它多少年啊!它的肌肉也早已被雪豹分割了许多块,其蕴含和潜伏的能量,曾几度让原野土层翻覆,让种子播入,让成熟的庄稼转移到场上
还连着肌腱的骨头和蹄筋,被青山扔在独轮车的长筐里。那肌腱和蹄筋曾操纵着四个蹄子DD生命的印章,饱蘸着青春,啪嗒,啪嗒,戳遍了村庄的大街、小巷和打麦场;啪嗒,啪嗒,饱蘸着晚霞,戳遍了每一片土地和原野间的条条道路。它原以为,打上其生命标识的这一切,就永远属于它了!可事实证明了:这一切,压根从来就不属于它。野狼和雪豹
没有错,错的是它。DD醒悟在最后告别一切的时刻一切都晚了。可是,即使很早就醒悟了,又怎样呢?其结局不会因此而改变!一个物种形成之初,就注定了不可逆转的生命姿态、过程和归宿。
在失去生命以后,除了其肌肉和筋骨被蒸煮,它还会有另一种归宿吗?牧童会见证,星河、兵役、大戏和公社也会见证。他们放学后相约,晚上一起到生产队牛栏、草料房啃骨头。在他的记忆里,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但是牧童还是不愿答应他们DD兵役和大戏DD去啃骨头。他不想接近星河,只要去啃骨头,就会和星河碰在一起。昨天上午,为了争夺一个地瓜,星河父子俩联手,对付他一个一想起当时的情景,他就如鱼刺在喉,既吐不出,又咽不下,难受极了。后来他还是答应了去啃骨头DD兵役和大戏太难缠了。他若不去,他们就以和他断绝友谊DD不和他玩了DD相要挟。他不想为此而失去他们,就答应了。 牛栏前面的草料房的其双扇门,面向村街敞开着。对着房门的灶火,被风箱吹着;不断升腾的蒸汽,来自锅盖的缝隙,充满了老黄牛的肉香,还夹杂着燃烧的煤炭味。新添的一铲钢炭(无烟煤),一边啪啪地炸响,一边在熊熊燃烧。火焰包着锅底蹿出灶门,风箱的前后两个风门,随着两根互相平行的风箱杆的进出,发出呱、呱的声音。星河和公社在轮流着拉风箱,野狼、雪豹、青山和村支书大金牙,在套间里打扑克。甩牌声和喧哗声,从里面冲出,扑向蒸汽和牛肉味。挂在房梁上的一盏马灯,随着灶火的强弱和蒸汽的浓淡而忽明忽暗。 “还不熟吗?早就闻到香味了。”从套间黑暗的一角,传出野狼的声音。
“你不知道是老牛吗?还早着哩,使劲煮!”雪豹的低吼,发自另一处黑暗的角落。 “我去看看,谁替我抓着牌?”青山从套间里出来了。他手里握着一双筷子,猛然掀开锅盖,满锅的蒸汽,翻腾而起,直冲房顶,然后折回来,向四周扩散。他一边噗噗地吹着锅上的蒸汽,一边用筷子,一次次地插着不同的肉块,然后对着套间门,高喊:“有的能插动了,有的还插不动。再煮一会,就好了。”
老黄牛的肉香,一阵比一阵浓烈。公社换下星河,继续拉着风箱。星河走出草料房,汗使他的额头在月光下发亮。牧童、兵役和大戏在各自变换着剪子、包布、锤,来决定新一轮,谁先跳房子要不是昨天上午,他和牧童他早就加入了他们的游戏。他想赶着与牧童和解,又怕牧童拒绝他,让他下不来台。他想,他可以和别人打招呼。“大戏、兵役,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这一大锅,等剔完了肉,尽我们啃!等到明天,谁也不给啃了。”“谁说的?”兵役不相信。“野狼说的。”“雪豹呢?”“雪豹说,今晚上,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DD一醉方休。”“太好了。太好了!”大戏高兴地跳了起来。似乎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是他,而不是别人。
在野狼和雪豹的期待中,在孩子们的凝视中,老黄牛的连着肉的骨头,终于出锅了。蒸汽和肉香,弥漫了草料房、月光、嗅觉和口腔。雪豹将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两只手,左右开弓,大幅度地撕扯着大骨头上的肌肉DD就是他和野狼昨天下午鞭打的肌肉。他想起它卧在不久前耕起的软土上,昂头向北,翘望着解放军农场的样子。他当时突发奇想:那里的解放军,永远也不会知道它的求救;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来救它;解放军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如果不是红胡子阻止,他们昨天就吃上红烧牛肉了DD他想起了燃烧的柴火和老黄牛的外生殖器,不由地笑了。
野狼握着尖刀,时而用刀尖剜着骨骼关节凹处的肌肉,时而用刃割断连着两块骨头的肌腱。经过他处理过的骨头,才扔到门旁、地上的长筐里。每扔一块骨头,村里的那些孩子们,便欢呼雀跃,一哄而上,争抢起来。
当然,青山和雪豹的孩子DD星河与公社DD不在其列。他们已经悄悄地走了,带着他们要带的东西。
牧童意识到,在这里抢骨头,不是他的强项,他不想去抢。他抢犁后的地瓜,才是一把好手。他手疾眼快,跑得又快。有时猛扑上去,用身体压住地瓜、不被别人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