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是有用的东西。山问毛竹砍伐之后,劈成篾片篾条,经过匠人的巧手编织,成为农具和生活用具。篾在不觉中把自然与山村相连,砍掉一根毛竹,劈出条条希望,穿插几番辛劳,织出山里人的喜悦。篾具又不动声色地偕同乡人,筚路蓝缕,代代不息,将面朝黄土背朝天进行到底。篾实在值得一记。
居住山村,筑屋讲究“地气”,地气佳则家和事兴。首先要求打柴用水方便,通常选择依山傍水的屋基。倘若房前屋后还有空地,辟一方菜园,植几株毛竹,十数年后,毛竹蔓延为一片竹园,就能享用到手臂粗的老竹了。买房按平方米计算的城市人头次下乡,看到青山环抱绿水长流的村舍,羡慕得不得了.要是瞧见了有竹园的人家,听到风拂竹叶,俊鸟啁啾,便以为是诗意的生活了。而这“修竹”和“茂林”,对于山里人来说,只是用来制作工具的,山里人不过是在田间地头讨生计。不同的生存环境,连心态也不一样。就在山村这种阡陌纵横的田间地头,农业机械基本施展不开手脚,除了拖拉机脱粒机,耕地播种,收割挑运,用的还是木制的农具,但在粮食的转运、淘洗、晾晒环节,木材无能为力。大概山里先人们试过柳条,发现不结实,找过白藤,制成类似愚公移山中将土壤石块“运于渤海之尾”的箕畚,终究原料生于野外,割取费工夫。后来看上了毛竹,竹韧且轻,经年不腐,可编织多样物什。竹园的产生,最早应该和农业生产息息相关。至于如何用竹制物,先人的智慧,从篾上体现出来了。
篾克服了整根竹子不易弯折的问题,并且可以自由决定竹片的宽窄厚薄,加上先人们经过无数次的实验积累了灵巧的编制方法,这样,种种实用的物什应运而生了。
篾一般取自老竹。老竹质地坚实,更加耐磨受用。将老竹靠根部锯断,削枝去梢,用篾刀抹平关节处的突起,沿锯面等分了,再把竹节砍掉,就成了最简单的篾。这种篾粗里粗气,做连枷再合适不过。连枷是爷字辈的农具。豆类作物收割后摊开晾干,扬起连枷一拍,豆粒纷纷进出,效率是手工剥豆不可企及的。也可编笼嘴,七八根篾条沿黄瓜片大小的圆作切线排列,经过翻转缠绕,变为碗样的东西,拿绳子穿了“碗”边,套上牛嘴系紧绳索,可防止牛吃庄稼。别小觑了这几根篾条,俗话说牛有4个胃,如果不是用它给牛戴了“口罩”,路边的庄稼可要被“横扫一大片”了。况且牛啮苗尖儿,被啃过的庄稼很难生长,收成极低,种粮为生的人谁也难以容忍,争吵在所难免。所以我一直认为笼嘴是项朴素而伟大的发明。
连枷和笼嘴,山村人人会做,精细的物什,只有交给篾匠。篾匠或子承父业,或拜师学来手艺。农闲时节,篾匠挑了工具走家串户,享受客人的待遇。一箩一筐,凝聚了娴熟技艺,是要按工收费的。
我姑父就是一位篾匠。有时乡人约了篾具,他便在家中做。我小时候寄住姑家,特别爱看姑父干活。姑父到屋后寻了毛竹,开剖去节,干净利索,竹子在篾刀下顿挫有声。半支烟工夫,一摞粗篾落在脚边。姑父喝口茶,挪来一条长凳,掏出一双牛耳小刀,刃对刃八字状钉牢了,把粗篾放进去一拉,同样粗细的篾便出来了。这种篾窄如毛针,长约七尺,往往拿它做挑粮打草的浅筐,淘麦漂壳的大篮,以及摘菜装瓜的箩头篮。如果乡人要笊篱、饭筐或蒸笼,姑父得对这种篾进行深加工。先要刮皮削瓤,再用砂布磨掉棱角毛边,使之圆润光滑。毕竟是炊具,美观不可或缺,更要不碍手。
这些篾具技术含量不容置疑,但篾匠的口碑要由铺席换来。一床好铺席,使用妥当的话用20年不在话下。如同布的质量取决于线,既薄且韧的篾子对于铺席至关重要。
姑父劈了粗篾,刮去青皮削掉厚瓤,留下1毫米厚的篾片,这才放进耳刀,拉出5毫米宽的篾条,然后在靠膝盖的大腿处垫块熟牛皮,将篾条放在上面用篾刀分层。一般割出两层,厚薄要均匀。篾匠得手稳心沉,可谓慢工出细活。分好的篾条比指甲还薄,迎着太阳几乎能透过亮光,姑且称之为细篾吧。分篾停当,姑父织席时尽管悠着点儿。织席先中间后四角,要斜着织,还要留出花纹匝好席边。具体方法文字不能详尽,暂且不表。三至四天,铺席完工后放到锅中一煮,就可以睡人了。余下的边角废料,姑父随便一叠,便是一把竹扇。当然根据需要,细篾有不同规格,小拇指宽的用来编织晾晒谷物的晒席,碗边儿窄的可做斗笠和筛子,更细的沿水杯匝成小篓,既添雅趣能保温,又避免热茶烫手,一点儿也不比商店卖的“老板杯”逊色。
在城市,篾具要么被替代,要么没有用武之地。常见的也许只是花篮和鸟笼,即便城里的普通凉席,也只是若干麻将大的竹块串成的,还称不上篾。我上学住宿用芦苇席子,总觉得没有姑父家的铺席舒服,想必篾保留了竹的清凉秉性,而芦苇质柔性燥吧。家中淘米做饭,用铝制电饭煲,初觉方便快捷,但后来报载摄铝过量容易引发智力障碍,使人反应迟钝,专家甚至建议煳底的米饭不要食用:看着厨房一应的铝制和塑料炊具,真有风声鹤唳的感觉。于是有点怀念饭筐,用它做米饭,绿色健康。给大伙儿讲一下吧。在盆子上面放好饭筐,将开锅的米汤倒入,米留汁漏,滗干的米下锅稍蒸即熟。而电饭煲是把米汤煮干为止,破坏了大米外层的角质,没有饭筐米饭清香可口,当然更不会留下滋养止渴的汤汁了。还有箩头篮,臂和胯合力能拎几十斤重的东西。暑假在家,我每次去菜市场,总要大袋小袋的装菜,东西一重,袋口就割手,如果买散米,怕袋子破了,卖家会毫不吝惜地套上儿层,我拎着回家,手指承受不住还得兜着。这些塑料袋用过就扔,光我家一年就要扔掉一千多只袋子。假使用箩头篮,不仅轻便而且不污染环境。但是我要真的拎它上街,恐怕菜农也要指着我说:你看那个小伙子,好土!
比我认可篾具的,是参加工作在镇上安家落户的表哥。他快要结婚了,竟然要求姑父给他编铺席和菜筐。要知道姑父宝刀未老人却“转业”了,于3年前到我爸爸上班的学校做了门卫,他的屋后当然没有竹园,得辗转购买,而房前人来人往,城市人觉得稀奇,不停地问长问短。但他们不会请姑父去家中打制几件篾具,城市干净的地板,实在无法容忍篾屑到处横飞,城市一向只提供商品,而不展示生产。况且城市人有物质与心理上的优越感,即便姑父,如果不是为了自家的孩子,他大概也不愿意被人围观着摆弄篾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