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时代是在乡下度过的,上世纪70年代末,我跟着父母从大连市下放到了辽宁南部农村,在一个偏僻的小村落了户。我家东邻女主人的弟弟名叫许阳庭,是个痴子,那时他30多岁。我见他成天也无喜无忧,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家的墙根下,有时也默默地干些家里的活儿。据说他以前是县里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师,“文革”初期有次遭到对立派的一伙人的毒打,昏迷了两天,醒来后便精神失常了。
初二那年的暑假,我借了几本课外读物,有空闲时间就坐在我家房后的杏树下看书。那天我捧着一本吹萌朊裕醪斓接腥死吹轿腋埃姨芬豢矗切硌敉フ驹谀抢锍蜃盼遥哪抗夂苋岷停刮乙幌伦酉似饺斩运奈肪甯小K缸盼沂种械氖椋炖锖磺宓毓具孀牛哉餮哪抗馔盼摇N抑撬挡涣嘶暗模疾『缶褪в锪耍也铝瞬滤囊馑迹担骸拔姨乇鹣不犊词椤!
听了我的话,他木然的脸上竟有了些许笑意。我曾听说,他以前嗜书如命,他那当了一辈子乡村教师的父亲有很多藏书,老人去世后,那些藏书都归了他,现在都还在他的屋里。许是以前书在他的心中打下了很深的烙印,至今他还能表现出对书的兴趣。于是我问道:“听说你有很多书,是吧?”
许阳庭点点头,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他的屋子里,他打开窗边的一个柜子,翻弄着里头的书给我看,大都是些古典书籍,我只是听说过,都还未看过。我觉得我的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我拿起一套仰慕已久的《西游记》,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许阳庭乐呵呵地示意我可以把书拿回家去看,我大为惊喜,连着向他道了几声“谢谢”。
那套《西游记》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出版发行的,竖版,有不少繁体字,当时我只能看个大概,可也看得如醉如痴。看完后我就再去换别的书,中国的古典文学著作,我在那个时期大都浏览过。
有天午后,我在一个同学家与几个伙伴一起做作业,回家时看到许阳庭坐在他家房西头的道边上,他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双眼冒着凶光,他的姐姐站在他的身旁,脸上满是无奈。我走到他们跟前问是怎么回事,许阳庭的姐姐说许阳庭隔三四个月就犯一次这样的病,光着身子待在外面,有时还到处乱跑,若拉他回家或者给他穿衣服,他便异常恼怒,又吼又打。我望着许阳庭,叫了他一声,他慢慢仰起脸,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目光便移到了我挟在腋下的那几本书上。这时我分明看到他的眸子亮了一下。当时我想或许书可以唤醒他,使他恢复平常的精神状态。于是我便凑到他身边,翻开一本书,给他讲书里面的故事。此法果然奏效,我讲了一会儿,就见他的目光软了些,我就边讲着,边试着把他拉了起来,他也任我给他穿上衣服,把他领回家里。
打那以后,许阳庭犯病时,他的姐姐便把我找了去,我便拿着书,给他讲书里的故事,待他情绪安稳了些,我就给他穿上衣服,再与他一起在村里溜达一阵子,他便恢复了平日的样子。
在我们家返城的前几个月,许阳庭晚间发病,自己走了出去,跌进了村里的一口水塘里,溺水而死。他的大哥是一名海军军官,也极喜古书,他原想来料理完弟弟的后事后把弟弟留下来的书都发回去,听说了我与他弟弟的事后,他执意要我选几套我喜欢的书。推脱不过,我便拿了那套《西游记》,算是留作纪念吧,那也是我的第一本藏书。
转瞬之间,几十年过去了,那套封面古香古色的《西游记》,还陈列在我的书架上,在我的那些书籍中很是醒目。(摘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