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是古典的田园。
我做为一名乡村律师,在为代理各类案件调查取证而行走在一个又一个乡村之间的时候,我最感兴趣的,则是田野里那些生长旺盛的庄稼。也许是家里还留有土地种有庄稼的缘故,也许是我这个人骨子里还是农民的原因,一望到满目青翠、满山遍野生长的五谷杂粮,我就会想到发明了中国的农耕文化,发现了“粟”这种可以吃的农业先祖炎帝。乡村是五谷杂粮喂养的乡村,也是依靠稼穑生涯维持生计繁衍族群的地方。换句话说:没有庄稼就没有农业,没有农业的农耕文明就没有中国。
庄稼呀!你的籽种从先祖的先祖手上传下来,经过一代又一代农人的耕种和收割,如此的循环往夏,你已成了乡村人赖以生存的唯一来源,你已成了农人的骨血,农民的命根子。可是,曾几何时,在如今这个浮躁的一片歌舞升平的时代里,众多的农人却一个又一个的离开了土地,离开了朝夕相处的庄稼,把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和当代农业,全部丢弃给了留守家园的妇女和老人们。这不能说不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
去年秋天的时候,我到距离县城二百里之遥的西照川镇去下乡办案。天明时分,整个小镇、村庄、山川、河流都被一片浓厚粘稠的晨雾笼罩,弥漫得三两丈外便看不清任何东西。山镇的凌晨是寂静的,随着几声鸡鸣几声犬吠,我便再也睡不着觉,一个人出了旅店,过了镇街,走上了到东河村的那条水泥铺筑的小路。只见路旁的野草和那一朵一朵单瓣的小野菊上,都凝聚着一层细密的秋露,滚动着硕大的圆润如玉的露珠,使小如拇指般大的野花更显得洁净可爱。我缓缓地走上通往东河的一个山凸,然后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点然一支烟,慢慢的抽着,望东天边的浓雾里渐渐的露出一张如少女般羞涩的脸来,那是太阳,乳白色的,在湿雾里忽隐忽现,仿佛是一轮光线暗淡的月亮。须臾,那一轮白色的太阳渐渐变得红艳起来,硕大起来,已高高的悬上了高空,向整个大地喷射着它的光芒。太阳的光线所到之处,浓雾就开始撤退,且渐渐的变得稀薄,轻飘起来。太阳的光线越来越强,那笼罩在满山遍野的大雾,便如溃败的军队一般,开始四处逃亡,四处躲藏隐匿起来。我突然发现对面的一片山塬上,一位农妇,仅仅只有一位农妇,正在挥舞镰刀,将一片一片的包谷杆砍倒。山塬上的土地是圆的,头顶上的太阳也是圆的,而整片山塬上,只有一位庄稼地里劳作的农妇。我的心里,突然感到了一种莫明的恐慌。
这时,在我独坐的山凸上,相继过来两位当地的农人。我站起来,给二位发了烟,便与一位老者闲聊起来。
老人满脸沟壑纵横,与他同行的那位农人说:这位老人曾经是照川方圆几十里路内有名的孝歌王,肚子里的歌词儿多得很,唱孝歌三天三夜词都不重复,好生了得!可如今老汉岁数大了,儿子、儿媳、女儿都出去打工去啦,老汉得成年累月在地里挖抓哩。岁月的风霜已将一位年轻时十分英武的乡村歌师变得弓腰驼背了,就是当年他那一副嘹亮柔婉的好嗓子,也变得沙哑起来,果真是岁月不饶人呀!我问:
“老人家,你看那么大的一个土塬,怎么就只有一位妇女在收割庄稼”?
老人叹了口气,说:“不瞒你说,现在在我们乡下,就只剩下我们一些老人和妇女娃娃了。虽然说现在政府对农民不收税不纳粮啦,可咱这地方毕竟穷呀,因此青壮劳力们就都到外地当建筑工人,或者到山西下煤窑了。你问地谁种哩?就我们这些病病老汉和婆娘娃呀!我老汉一个人,就要种全家四五口人的地哩。”
“青壮劳力不出去打工不下煤窑不行吗?”
“不行。现在这钱是越来越毛啦,一百块钱拿到手上好象没买啥东西就光啦,再说家家户户都有子女读书,学费又贵得要命,供一个大学生一年就得一两万,光种庄稼哪行呀,换句话说,就是把那一塬的庄稼收光收净,又能值几个钱呢?满村子就只剩下上十个劳力,死个老人,连抬丧的16个人都凑不够,还得到外村去请呀!”
与老人同行的那位农人说:“老汉昨天晚上,就是给一个从山西煤窑出了矿难的民工去唱孝歌哩”!
老汉长长的叹了口气,背转身子趔趔趄趄地走了,我一直望着老人的背景走下山坡,上了架在东河上那座晃晃悠悠的铁索桥。突然,远远的,我听到了河川里响起了一串苍凉悲怆的吟唱:
人生在世哎有么事的好
说声哎死了就死了
亲亲朋友不知道
你早上还活得好好的哎
还在那对门坡里锄包谷草
晚上一蹬腿就上了奈何桥
墙上挂的腊肉你没吃一吊哎
缸里的包谷酒你没喝一瓢
你说声死了哎就死了
……
我听得目瞪口呆,浑身颤抖。我的胸腔里,仿佛有人嗵地砸了一际响锤,我的灵魂里一声断弦之音嘣的响了。
这是商洛孝歌!又称丧歌。一种商洛山地乡民对死者以哭当歌的吟唱,如陕北的歌谣一样普通,也如陕北民歌一样使人震撼。
那一瞬间,我被一种巨大的哀思和悲哀所击倒,我的嘴张了又张,却连一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从这首孝歌里,我看到了父老乡亲们的命运,乡村的命运。不论这个时代如何浮糜颓废,如何纸醉金迷,又如何崇尚享乐,但面对广大的乡村,面对这些生存在大山深处田野上的农夫,他们的人生命运,又总是摆脱不掉沉重这个字眼。
在西照川的石佛乡,数年前,一群精壮汉子为挣大钱,或者说为改变家乡的贫困面貌,而进了洛南的一家金矿。四年前,他们当中有人莫明其妙的开始死亡,而且,是进过金矿的农民工,又相继一个一个的都得了一种怪病,一个个浑身无力,呼吸困难,骨瘦如柴,后来到大医院和疾控中心一查,原来他们竟然患上了一种比癌症还要可怕的职业病――尘肺病!于是,为了给这些农民工和死难者的家属讨公道,我便开始了与那些农民工和死难者家属一起,成年累月的走上了一条艰难的诉讼之路。
截止2007年底,仅仅三百余万元的赔偿费终于被我们三个代理人要回来了,可五十余名青壮汉子,现在还活在人世上的只有十三四人了。
乡村汉子的生命,在艰难的生存道路上,如那位农妇砍倒的庄稼一样,一茬茬生长起来,又一茬茬倒了下去。真是个生而何欢?死而何悲。乡村人物的命运,如草芥般低贱,一茬茬枯萎了又一茬茬再生。唉!面对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面对那些为富不仁者盛气凌人的嘴脸,就是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活到现在,看他老人家还有又什么心情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呢?
我深知,我们这个小县虽然被那些笔杆子美其名曰为:“劳务输出大县”,但是每年仅在外地打工出各种事故死亡的人数就多达150余人,而受到各种身体伤残的人数就多达200余人!
是的,我们因劳务输出确实挣了不少大钱,改变了当地的贫穷落后面貌,但是,那以百万计的收入,与300余人的死亡和伤残相比,我们无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田园,还是古典的田园。
乡村,还是那些风景依旧的乡村。
所不同的是,作为一位行走在路上的人,一位深入乡村与众多底层农民共患难的乡村律师,那种无以名状的悲哀,却深深地渗入了我的骨髓和心底那块最柔软的部分。我充其量有百灵鸟一样的歌喉,但却再也唱不出一句轻松的艳词丽句。
借用艾青的一句诗,足以表达我复杂的感情:
为什么我的双眼常充满泪水,因为我爱这片土地爱得深沉。